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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钱谦益坐在书房里头。柳如是给他倒了一杯茶，然而钱谦益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伸手去接，反倒是靠在椅背上，用脑袋望着天花。60;62; 所谓“天花”，在各处有不一样的含义。正殿的天花通常用藻井，因而显得富丽堂皇，能显出大户人家的气派。不过在书房这种私人空间里就不适合了，藻井太花了，容易产生审美疲劳。60;62; 和其他人一样，钱谦益书房的天花是用纸糊的顶棚，四面墙也都糊上了大白纸——有些人也爱用印花纸，但钱谦益就是喜欢这样的“四白落地”，四面墙都干干净净，光洁透亮。60;62; 虽然糊纸并不需要什么钱，但却是个费工夫的活。纸容易破，容易发黄，所以要时时更新维护，每年过年也都要全部拆掉重新糊一次，意味“万象更新”。60;62; 虽然糊纸用不了几个钱，但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活计，一般的市民都没法跟烧钱似的糊，只能凑合着用。这种活计被称为“裱作”，钱谦益这样的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固定的“裱作”时间，由固定的人来执行。60;62; 负责“裱作”的人，就是常说的“糊裱匠”。60;62; 糊裱匠和糊裱匠之间的手艺也有着天差地别。手艺差的一点，只配去札纸人纸马，或是随意糊一糊。但钱谦益家里糊出来的白墙，那自然是不一样的。60;62; 钱谦益抬头看着他的天花板。那一张一张的大白纸就铺在顶棚上，每一张都平平整整方方正正，每一张都一模一样大。纸和纸之间压着韭菜叶宽的叠边，分毫不差。四角的纸精修过，没露一点毛边。60;62; 他望着天花喃喃道：“原来糊裱匠的手艺也这么有学问，我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60;62; 闻言，柳如是也抬头看了一眼，疑惑道：“这天花板打从这房子立起来时就糊成这样，你怎么今天突然有感而发？”60;62; 钱谦益没有直接回答。他指着那上糊的纸：“哦呦，那一张一张的纸，一层一层糊上去，接缝处全都分毫不差。这是怎么糊的？什么时候糊的？”60;62; 柳如是比划了一根长杆：“自然是你不在的时候糊的。糊的时候，也不需什么大阵仗。糊裱匠拿着一根棕笤帚托着纸往上一糊，再摸两下，那纸就定位了。整间屋子一气呵成，没浪费一张纸。”60;62; “这天底下的卖油翁还真不少。”60;62; “那是。”柳如是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卖肉的也能出个张翼德不是？”60;62; “不不不。”钱谦益笑着摇头，“他可算不上糊?l匠中的状元——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简直是糊?l匠中的豪杰，糊裱匠应该把他当祖师爷供起来。”60;62; “你说的是...”60;62; “还能是谁？”60;62; “哦！立皇帝啊。”60;62; 钱谦益吓得立时站了起来：“嘘~~~不能乱讲，我随口跟你一扯，你忘了行不行？”60;62; “你怕什么？又不会有锦衣卫来。”60;62; “我怕他们来了...”60;62; “朝廷又不是阎王殿，你嘴瓢了就嘴瓢了呗，你落在人家手里的把柄还差这一句‘立皇帝’？要收拾你早就把你抄家了。”60;62; “咳...夫人怎么能这么说？我钱某人也是要脸的人。”60;62; 柳如是看了看钱谦益的脸：“你一说‘脸’我就发现了，你眼角的皱纹又多了三条，今天是不是笑了一天？”60;62; “你嫌弃我了？”这小老头腆着脸笑了笑。60;62; “拉倒吧，笑得恶心。我也是半老徐娘喽，凑合着过吧——倒是你，你在乐什么？说出来听听。”60;62; “我乐的是，咱大明朝有个糊?l匠那是真的好啊。”60;62; “我还当你看天花板是有一股子怨气。”60;62; “那不是，我在格物。”60;62; “格物？”柳如是抬头看了看：“我听说格竹子格石灰的，从没听说过格天花板的。你格出什么来了？”60;62; “你过来，我跟你慢慢讲。”钱谦益招了招手，动手给柳如是沏了杯茶，示意她做到对面。60;62; 柳如是没接杯子。她径直坐了下来：“看你这样，好像你还格出些大道理来了？”60;62; “我可是格出了一条至真至纯的大道！”60;62; “什么大道？”60;62; “没有什么瑕疵是一层糊?l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糊一层。”60;62; “你们今天，干的就是这个事？”60;62; 钱谦益得意洋洋地拿起了茶杯，嘬了一口，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他双手交叉，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整个人陷进了椅子了。他坐在椅子里头，朝着柳如是微微一笑：“我们今天可是做了大好事。”60;62; 随即，钱谦益把内阁里头的事情和柳如是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通。60;62; 柳如是听了，整张脸都拧巴了起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那到底是议会还是斗鸡场？”60;62; “这两个有区别吗？”钱谦益抱着双臂说问。60;62; “合着您老就是鸡王？”60;62; “不，我是庄家。不管哪边斗赢了，我都可以置身事外，我不亏。”60;62; “你可是东林党的党魁，你如何置身事外？”60;62; “这你就问到点子上了！”钱谦益眉飞色舞地说道：“以前是我骑虎难下，我没办法。现在我才知道我押对宝了啊！把宝压在那个立皇帝身上果然是对的！现在谁都没法把罪责推到我头上了，因为谁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60;62; “哈？议会就是干这个事的？”60;62; “众议的本质就是让所有人一起背锅，所有人一起背锅就是法不责众，法不责众就是不背锅。所以‘众议’等于‘不背锅’。那位立皇帝不愧是天下第一糊?l匠啊！他这一手，让我们全都能糊?l过去了！”60;62; “你怎么乐成这样？这难道是好事？”60;62; “这当然是好事——这代表大明朝廷终于能动了啊！终于能动了你知道吗？以前谁都不敢办事，因为谁办事谁背锅。他...咳，大行皇帝要和黄台吉议和的事你知道吧？你看谁敢出来挑头议和，谁提议和谁就是个死啊！所以我为什么总是说‘能办的事情不能说’？因为谁说谁就要背锅！呵哈，现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