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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想事情,他走的就慢了些。待低头过了西华门,刚进入宫城与政事堂之间夹道,身边突然有人出声道:“鸣泉先生。”
梁梦龙抬头,见罗万化在宫墙下对自己拱手为礼,好像在等着自己。
忙拱手回礼道:“康洲先生。你在等我。”
罗万化黝黑的脸上露出微笑,点头道:“是,有些话想跟鸣泉先生说说。”
梁梦龙心中惕惕,微不可查的深吸一口气道:“不知有何见教?”
罗万化目光炯炯,直视梁梦龙道:“鸣泉先生年长,直呼在下‘一甫’即可。”
梁梦龙吃了一惊。两人同为阁臣,虽然入阁时间有前后,但政事堂这两年的规矩是都称号而不称字,这也是张四维为总理大臣时留下的习惯。至于张居正时代——谁又能和中兴郡王相比?
梁梦龙心里咂摸着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嘴上却道:“岂敢,岂敢。康洲秉性刚直,崖岸高峻,仆岂能不以先生称之。”
罗万化微微一笑道:“鸣泉先生不必谦抑。你我之间岁数差了九岁,差一年就是两届——政改之事,万化愿意大力协助。”
“哦,哦。嗯?”梁梦龙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嘴上不自觉的吐出几个莫名其妙的音节。随即他肃容施礼道:“正要贤弟大力襄助,某在此谢过。政改之事非同小可,势必要各方周全——如今虽然在不停变法,但政改这般大政,至少也要管用个二三十年。”
罗万化听懂了梁梦龙的言外之意,点头微笑道:“鸣泉先生说的是。”
简单几句聊过,两人微笑对视拱手。罗万化摆手示意后站在那里等了数息,待梁梦龙走过身边时,自然的落后半个身位,两人结伴穿过宫墙之间的石板路,返回西苑政事堂。
梁梦龙刚才边走路边思考判断,最早到下月初三,皇帝就有可能提名自己为总理大臣。在此期间,势必有一次召对——关键是自己在召对前发力,还是在召对后发力?
发力过早,一旦对皇帝心思判断错误,势必为朝臣所笑,简直是政治灾难;若发力过晚,廷推时票数不足,那面子就丢到满剌加去了。
如今朝中诸党纷杂。有的大臣例如王宗沐,既是海归派,却又属晋党外围,因为这家伙做过山西布政使。有的大臣如徐贞明,在土地改革方面支持变法派,在司法治政方面又支持保守派,立场模糊不清——几乎每个朝臣都有不同的政治诉求,每次政争或者大廷推,期间合纵连横不计其数。
不是没人就朝臣结党乱象上本提醒皇帝,但皇帝一句“朝中无派,千奇百怪”,就将本章驳回。
某次朝会上皇帝甚至说:“即便父子、夫妻,囿于自身见识,对事、物也会有不同看法。因此,有人群就有派别,这是人性啊。有派别不可怕,大政既定,执行的时候放下派别立场即可。至于结党营私,包庇不法的,自有法司为之而设。”
在皇帝消极态度下,梁梦龙觉得从张居正去世之后,朝中所谓诸党,其凝聚力简直可以用多盘散沙来形容。所谓党同伐异,近乎结党营私范畴,皇帝不喜欢的时候就敲打一下。若关于大政争论,反倒是有点政治野心的都要标新立异——正如今天的自己和面对马尼拉大捷的罗万化。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有廷推票的,梁梦龙必须亲自或用亲信出马打招呼。一方面确保廷推万无一失;另一方面,也是扩大“梁党”范围的必要举措,自己当上总理大臣之后施政也方便。
若罗万化与自己竞争,那梁梦龙必须广撒网以求多中鱼,无论自己多讨厌某人,夹在盘子里就是菜。可罗万化退出以待将来,那自己就可以有选择的壮大自己的势力——可以将理念立场相近吸附到身边,以求将来施政如臂使指。
“担了康洲一个大人情啊!”梁梦龙返回政事堂后,瞪着桌上的文件,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盘算。转念又想,“还是圣眷啊——若皇上今日不暗示那一句,罗万化又怎么会让?”
“这一让,让出来天大人情。只要他谨慎自守,十年之后,总理大臣八成还是他的,今日一会,我将来得头拱地帮忙——特么罗万化好算计!”
回到家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梁梦龙即将登顶人臣之极的兴奋渐渐冷却了。虽然心里还不停的冒着幸福的泡泡,但面对个个如人精般的阁僚,他终于感觉到如山一般的压力。
我老梁能玩得过这些妖孽吗?
梁梦龙这边幸福的烦恼着,政事堂其他阁员见了朱翊钧一番张致,脑袋够数的也都知道圣心所属。罗万化虽然做出了决断,但心里若有所失,面上寡寡的。
正在用繁忙的工作排遣心情,外屋中书进来报告,道是申相过来了。罗万化在心底撇撇嘴,起身相迎。
两人寒暄几句,申时行开门见山道:“今天早朝开始时,圣心其实并无所属。”虽然说圣心难测,但经过复盘的阁臣们都能判断出来这一点,罗万化闻言并不惊讶。
只是微笑道:“瑶泉先生其有意乎?”
申时行闻言呆了呆,随即仿佛陷入回忆一般,叹气道:“当年塞罕坝之行时,余曾以为将居凤磐先生之后。看来这些年并没干好啊。”
罗万化有些吃惊。他与申时行一个是激进的变法派,一个是保守派,平时并不能尿在一个壶里。如今见申时行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却让他有些赧然。
他沉吟一下,微笑道:“瑶泉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吾以为此后的总理大臣,若没有督抚一方的经历,是很难上去的了。所谓‘宰相起于州郡’是也。”
他所说的还是皇帝选总理大臣的思路,申时行却不是想听这个的。见他不入巷,只能说的更露骨道:“照这么说,康洲曾总督缅甸,为大明扩土两百万,此功也要一个总理大臣才能抵得过。如有意于此,某愿相助一二.”
罗万化听他说的越发赤裸,心中暗自警醒,面上却露出一幅回忆之色,笑道:“瑶泉先生说起缅甸——吾以状元入仕,后受中兴郡王赏识,蒙皇上隆恩,才有总督缅甸之份。今日说句掏心窝的话,我原来是不喜欢您老师中兴郡王的。”
申时行见他总是岔开话题,心下有些不耐。但听他说起和张居正的交往经历,却不由自主的想要听下去。
“吾家贫寒,曾自以为所立身者,唯气节而已。中状元后,先为修撰,后升侍读。其时中兴郡王仆尤七请为其本人作记。吾气盛,大怒斥之曰:‘吾乃天子臣,焉能为仆作记?’尤七忿忿而去。”
“吾以为从此得罪中兴郡王,后来见面,不假辞色。未想到中兴郡王胸怀如海,自万历元年始,反复招揽。”
“某次侍读时,皇上提点于我,让我跟中兴郡王多学习治政之道。后来又把我放在侍从室耳提面命。随着年龄见长,我才懂得了外圆内方的道理。”
申时行听他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他尴尬的笑了笑,拱手道:“受教了。中兴郡王虽吾座师,但衣钵在康洲处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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