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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等几个晚辈俱都在席中相陪,而看到二叔沈克气得脸都通红,沈哲子也不由得感慨这全家人除了武宗气息浓厚之外,一个个也都是戏精。
沈哲子可是知道,前几日自家人凑在一起时,这位二叔是怎样的以沈牧为荣。老爹沈充这一脉三兄弟,如今便是首数二叔沈克这一脉人丁最兴旺,沈牧在其中可是做出了巨大贡献。沈牧之上还有长兄沈峻,沈峻这个人则稍显呆板,论及儿女数目甚至比不上沈牧的零头。
大家族本无衣食忧患,儿孙越多自然越显兴旺。沈牧这个小子既没有荒废了建功立业,家门中又是儿女成群,从自家亲长角度看来,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事实上在自家内部,沈牧在同辈之中评价确实不低,甚至包括沈哲子老爹沈充偶尔都会劝他以沈牧为表率,发力追赶。至于些许荒诞之名,如今的沈家又怎么会在乎那些。
但一码归一码,沈牧丈人家会稽贺氏那也不是寻常门户,贺隰目下还是行台礼部大尚书。早年结亲,贺家也是不乏屈就,于情于理,就算沈家目下已经势大难当,也不能完全罔顾亲家的感受。
从这一点来说,沈牧今次归洛遭殃,那也是无可避免,就算不是二叔沈克亲自出手,老爹沈充对此也不能全无表示。并不是因为沈牧做错了,而是必须要给贺氏亲翁一个交代。
从这一点而言,世家大族人情往来其实和寻常小户也无甚区别。有的时候,自家孩子把旁人家孩子给揍了,哪怕心内欣喜自家孩儿英武,但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总要装模作样训斥几句。
“父亲实在误会我了,我目下督执三州军务,所忧所困又怎么能止于庭门之内和美与否。境中那些乡户多有奸猾,所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方寸把握便在这往来之间。若我真是色欲沉迷、索求无度,我家怎样门户?何等娇娃秀女索求不得?又怎么会喧闹得天下俱闻,人皆望此?”
沈牧坐在席中,也是一脸的无奈之色:“我就算是再怎么愚钝,目下我家势在大事将望,又怎么会因自己一时兴欲如何而作浮浪姿态?我纳之一女,人能信我无疑,卒力尽为我用,所思所念,还是在于大势取舍,不敢因此自误前程!”
讲到这里,沈牧又可怜巴巴望向沈哲子:“今次青雀你要助我发声,镇中职任所在,监察俱都在望,我虽然风评不称优异,但可有一二逾越法度?可曾有一二因于私欲而怠慢王事?时流几人能够身系如此重任?那些闲人衣食尚且不能自足,小得安稳便妄论方伯任事得失,当中忧困多少,他们又能知悉几分?所见者无非庶人忧乐几分,妄言臧否我德行如何?王事复兴,千头万绪,又怎么会是德行一桩能决?”
虽然被揍了一顿,沈牧仍是振振有词,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似乎满腹冤屈难舒。而沈克看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隐有默然,沈牧所言这些似乎有其道理,但他久来经营家事,平生也未达于高位,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反驳。
另一侧沈云闻言后却是掩嘴偷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折扇展在面前,看到沈克似乎被沈牧唬住,便急不可耐道:“二兄这番话简而言之,就是伯父你今次教训他实在没有道理。他是笑你不曾身临高位,也如无聊看客一般对他妄作臧否……”
沈克原来是觉得做戏已经做足,所以也就不再穷责儿子。可是听到沈云这么一解读,怒气再次涌上心头来,直接从席中跃起扑向儿子,挥起老拳怒吼道:“小子无论身位高低,没有老子你在何处?即便没有道理,教训你难道还要挑选日子……”
如果说此前庭中闹腾还有几分做戏成分,那么这会儿沈克拳脚真是瓷实的落在沈牧身上。席中沈玖等几个少年郎看到这一幕,眼角也都是频颤不止,他们老爹虽然言训凶狠终究也只是止于言辞,真如沈克全然不将儿子当作亲生的这样凶狠也是少有见闻。
到最后还是老爹沈充到来喝止,才算是结束了沈牧的皮肉之苦。这一次他便再不能像此前那样还有言语自辩,捂着脑袋一脸怨念的怒视煽风点火的沈云。
长辈俱在席中,沈云倒是不担心被报复,他一边扇着手中折扇,一边徐徐言道:“二兄你也不必如此望我,愚弟虽然不才,但过往这些年也非虚度。今日庭下欢聚,我也有一句警言赠你。所谓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者,鲜矣。我兄弟才力未必远高时流,趁势而起,因人成事,尚需敏而自察,才可久长无衰啊。”
原本沈哲子也是心情轻松,只将这一场闹腾视作闲戏观赏,可是听到沈云这么说,脸色已是忍不住微微一变,继而更加认真的望向沈云。
今次沈牧归洛遭遇种种,虽然看起来是一桩玩笑。但其实玩笑背后,意义也并不那么单纯。
沈牧所言身在方伯之位,思虑难免更多,或有因便从宜、入乡随俗的考量。
这么说并不能说是狡辩,事实上沈哲子之所以将沈牧安排为方面之用、一人坐镇青兖徐三州之地,也并非全是任人唯亲。
目下行台所控疆土,江东本土暂且不论,沈牧所镇几乎就囊括了江北近乎一半的领土。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如果没有亲厚的关系,那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
沈牧本身便是家门嫡亲,而且也确有机变之能并任事资历,所以沈哲子才将之安排在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上。可以说行台诸多文武官员,除了沈牧之外,没有人更加适合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
沈哲子本身虽然生性严谨,不好美色,但也并不觉得沈牧那些桃色新闻有多严重,毕竟还是小节不察、大节不失,过往这数年时间里,沈牧在任上总体而言还是尽责的。
而沈云所言这警句,的确是道出了沈哲子的忧虑。受宠而不骄横、骄横之余也能安于下位,身在卑任而不怀怨,怀怨又能克制忍耐的人,是非常少见的。
沈哲子的确是担心沈牧身在那样一个位置上,常年受人追捧,或会渐渐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而他与沈牧除了上下从属的关系之外,又是血亲的堂兄弟,就算有什么警醒之语也不好全无顾忌的当面讲来,否则便有可能适得其反。所以这一次沈哲子帮二叔教训沈牧,其实也是存念让家中亲长敲打一下沈牧,以免骄态久持,积重难返。
但是这一层用心居然被沈云讲出来,且还引经据典,则不免让沈哲子对沈云刮目相看。
席中的沈充闻言后,脸色也是微微有变,继而便指着沈云大笑道:“人才高低,还是在于历练啊!我家也的确是贤苗丛出,云貉这一番自警经言道出,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可见过往这些年的历练,真是有了长足长进,足堪我家臂膀之用。”
听到伯父如此夸奖,沈云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手中折扇更是频频扇动,在这三九天里看得沈哲子都寒毛竖起。
席中其他族人,包括沈克在内,听到沈充这么说都有几分茫然。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怪异之事,沈家早年以武宗而称不是没有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熟知经义,也不是说没有这个条件,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他们这种没有家学传承的豪强门户,往往拣选一两个确有禀赋的研习经义学问,其他的子弟还是以操持家业庶务为主。
沈充这一辈中,只有沈充这个嫡长子由此待遇,幼来便游学四方,广交时流,及后又为整个家族前程而奋斗,以至于下一辈的沈哲子身为嫡长,年龄还要小于二叔沈克家中几个儿子。
这也就造成了上一辈中一众家人格局眼界高低悬殊,沈充恃于家资、才力甚至能与南渡高门往来交际,而沈克等几人于学养见识方面也并不比老农高出多少。
所以寒门若想求进非常艰难,一两个才器禀赋出众的族人也未必能够带得动整个宗族的向上跃迁,就算有其上限,但却没有下限的保证。
这其中最鲜明的一个例子便是陶侃家族,陶侃势位最高时,甚至王导都要观其颜色,可是等到陶侃去世后,整个家族又飞快的原形毕露。诸子皆劣,等到能撑门面的陶臻也去世后,目下仅仅只剩下仍受沈大将军关照的陶弘尚可维持家声。
而沈家之所以能在一代之中完成这种转变,除了长辈们打得基础好外,也在于沈哲子上限实在太高,一人上进的同时,又给同辈兄弟们支撑起一个足够历练成长的空间。
待到沈充将沈云所引《春秋》警局稍作解读,在座一众族人们对沈云又是赞不绝口,纷纷告诫儿辈都要以沈云为表率,如今家势不同以往,都该要奋力益学广识才能匹配如今家门声誉。
大将军这样的才力那是不世出的天才,是天命赐福于家门,沈云这样的才器增长,才是族中子弟需要追赶的目标!
一时间,席上众人也都忘记其他,纷纷讨教沈云何以突然如此生性,有没有什么值得法效推广的窍门?
“诸位长辈垂问高赞,也实在让我汗颜。我又哪里有什么禀赋值得夸赞,无非是将平日悠闲时光积攒下来夜读春秋罢了。”
受到长辈们如此夸赞,沈云更加洋洋自得,握在手中的折扇更加频频扇动,那扇面上所书另一句春秋警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变得更加醒目起来。
沈云如此谦恭且知礼,让长辈们对他更加欣赏起来,于是席中便愉快的决定,日后沈家子弟无论在职、在学还是在家,《春秋》都要列作必读经典。
接下来家宴氛围仍然欢畅,但沈云却没来由觉得一股阴风环绕在他身侧,他狐疑的望向周围,沈牧那幽怨目光暂且不论,偶然发现沈劲等几个小兄弟凑在一处正在低声耳语,他侧耳偷听只隐隐听到沈劲对沈屹低声说“木杖”“夜中”“即刻下手”等几个模糊词语。
但很快,他耳边又听到伯父沈充笑语声,忙不迭举杯起祝,待到又落座之后,才听到另一席上的堂兄沈哲子对他笑语道:“子姑待之。”
这话实在没头没尾,沈云趁着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举起扇子另一面,扇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此前所言警句赫然纸上,但却没有标识堂兄所言这一句的蕴意,于是便抛在脑后,呵呵傻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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