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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的周边是广袤沃野,大量的田舍庄园因河而立,俱为时下宗王将相之私产。田野间分布着大量的劳作民众,短褐麻衫或是衣不遮体,俯仰于田地沟渠之间,神态间满是麻木苦涩。
这些民众,绝大多数都是晋人,当中也不乏形貌各异的杂胡,俱为四方掳掠而来,分属权贵各家的役使奴户。每日从事着沉重的劳役,然而这田野中源源不断的产出却与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自有鲜衣华裳的国人豪奴分立田头,指挥着壮力在其间游弋监工,手脚稍慢者便是一顿毒打,不乏人因此而倒毙田间。然而当下之世,人命最不值钱,那些经历重重折磨而倒毙的尸首,或是直接埋入沟岭肥田,或是被铁钩拖曳饲了豢养的虎狼猛兽。
诸多庄园之外,便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这些道路也不需要如何修葺,几十年来征战频频,不知有多少铁骑车轮在上面滚滚而过,早已踩踏碾压得夯实无比。
近年来随着北地局势渐定,大股的人马集结不再像前几年那么频繁。但是这些道路上仍是往来者众多,有硕大的货车满载四方资货,源源不断送往襄国城中,以供王孙贵族奢靡享乐。也有各方征召或是掳掠的游食难民,被麻绳串联着押送而来,继而又被高位者瓜分纳为奴役。
单单此一类的奴役人丁,在襄国周边便生活着十数万人!他们是维持这座城池繁荣运转的基石和根本,然而这一份繁华却与他们无关。
此境虽然不乏沃土,但所出也有定数,而且大半还要归入各家私库。这些人唯一能有渴望的,就是哪怕衣食不能为继也能如此煎熬着活下去,哪天熬不住了,便是死亡到来之时。
庄园更往里,则是国中几大役营。大量民夫役户被屯放于此,他们倒是不必承担耕田生产,但却要开山伐木,砌石弄桩,将城池营建的更加壮大。
这一份劳役无疑要更加沉重,每天都会有民众横死营垒内外,那些尸体因恐滋生疫病,有的被焚烧成灰烬,但更多的则是掘土深埋。但无论死了多少人,这几个大役营规模总是不见小,随时都有补充。
如今赵主石勒屡兴德政,为劝弄桑,在襄国城西开辟出大片籍田,乃至于特立桑梓苑,广选几百户近畿良家于此安居耕织。甚至有时候皇帝都会亲临此地,携王孙贵族亲植桑梓,以导善教化民众。
但在籍田与城池之间,却是几座规模极大的工地,修筑明堂高台,以彰国威。那些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有的已经修筑完毕,有的则还在全力赶工。
工地上石阶都是黑褐色,那是被不堪劳作虐打的工匠们鲜血染红。周遭土地一如此色,生长出来的杂草尤其茂密茁壮。每每御驾至此,为免那些尸骸血渍大煞风景,俱要用水频频冲刷,洒下香料掩盖血气,铺上厚厚的锦缎,便是一副富丽繁华的壮美景致。
再靠近城池,屋舍庭院便鳞次栉比,几无闲土。能够居住在这里的,除了归顺年久的近畿良家,便是身受厚爱的杂胡部落,又或诸多技艺传家的百工匠户。
虽然仍是城池外沿,但在那些终日劳役却看不到希望的奴户们看来,已是安乐无比的天国乐园。
在这一片区域中,已经可以看到许多门阁高深的官邸门户。比如早年多有辅弼之功的右侯张宾,其人虽死,但皇帝深念旧情,不忘右侯建策之功,特地在此为其家人兴建府邸以为繁衍之地,更是特地派遣精锐宿卫守护家室。
即便左近不乏国人凶横之徒心存觊觎,一般时间也是不敢轻犯右侯旧邸,因而其家人子弟也能安养其中。
唯一一点不美便是不敢轻易出府,毕竟虽然皇帝垂爱,但要使用那些护府悍卒也不是简单的事,总要有所贿献才能驱使得动。早年右侯功事虽著,所得犒赏实多,但如今子弟却已失位,坐吃山空难免会有不便。
此前府上一位偏室夫人离府拜佛,而后便无音讯,就连随从护卫的兵卒都消失不见。类似阴霾,已是频频笼罩在右侯府上空,令人不能心安。
围绕建平旧城周边,建筑规模便陡然大气起来。寻常一座府邸便占地顷余,门高且深,庭墙高高隔绝内外,乃是国人又或杂胡豪帅们的府邸。
这些府邸各自独成一域,彼此甚少勾连,墙内遍植树木以隔绝外人窥探,同时院墙内广数箭塔哨楼,马厩、营垒一应俱全,可谓门禁森严。哪怕比邻而居,同样也不敢懈怠。除了自家部曲族人以外,少与外人来往。虽处一城之内,反倒像是一个个独立存在的堡垒坞壁。
这些府邸中,也不乏占地极为广阔、面积达到十数顷的特大门庭。单单从门庭规模便能看得出来主人之势大,令人不敢轻易冒犯,哪怕许多在外城凶横惯了的国人至此,也要收敛心性,不敢放肆。
如今皇帝信中亲爱的几名义子,比如彭城王石堪、大将石聪等,虽然各自领兵于外,但也俱有府邸家人于此。
襄水穿城而过,两岸不乏宫殿楼台,宗亲诸王各有别业园墅于此,即便其人不在,但也多置豪奴强兵于内,收贿纳货,各积肥膏。而在附近则有诸多谷仓械库,囤积着大量民需军用之货。
这里才算是真正的城池核心所在,皇帝近年来不乏德政,兴建诸学,另广选晋人中多慕所统的乡望世家聚居于左近崇仁里,另派宿卫精兵把守,不使国人中桀骜者侵扰他们的生活,多有山东、河北、河东名家居此。
河的对面便是宫室所在,高大巍峨的建德宫内楼宇殿堂起伏如同山岳,令人不敢直望。左右各有永丰城、永昌城,俱为独立于城池之外的小城,各屯重兵拱卫宫室。
而更往北去,便是禁军宿卫所在,常备甲士数万,战马亦多,一旦四方有变,内可拱卫京畿,外可平叛讨逆,可谓金瓯永固,内外无患。
秋高气爽,朝会之期。宫城正阳门与前端门之间,禁卫甲士们威武林立,虎视于途,马蹄声此起彼伏,大量甲胄森寒的统军将帅至此下马。有功事卓著而享殊荣者,在左右悍卒亲兵的拱卫下一直行到建德殿前,才默立不动,等待宣见。
而在宫室另一面,则是近百名台省官员们待诏之地。相对于对面的人强马壮,悍气十足,这里气势则显得稍弱一些。
官员们章服冠带也是一丝不苟,身边不乏仆役,但气势就是弱了那么一些,各自左顾右盼,或是垂首不语,又或与相熟者凑在一起低声谈论,只是不敢直望对面那些悍将们或不屑或戏谑的目光。
在这一众官员当中,立在最重要的便是右光禄大夫程遐,程遐面色清瘦、三缕长须,冠带加身气度俨然,望去与世祚高门人家无异,可谓风采卓然。此时在他身边围着诸多台省官员,彼此虽然无甚交流,但在站位上已经显出默契十足。
距离程遐最近的中书令徐光,是一个脸庞滚圆,体态微胖的中年人,略显狭长的眸子不露声色的往对面打量一番,继而便踏前一步,在程遐耳畔低语道:“今日朝会,中山王又是无故缺席。为臣至此,目无君上礼制,实在是臣仪无存!”
程遐听到这话,下意识抬头望向对面,继而便发现对面不乏目光投注而来,眸中各有凶残以及噱意轻视。他那清瘦脸颊忍不住颤了一颤,微微眯起的眸子也是寒芒流转,鼻中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一声冷哼。
“主上近年来大略稍敛,为事愈缓,多有纵凶,非是善态啊。”
徐光又神色忧虑的看了程遐一眼,低语说道。他们这些人以谋士而得用,虽然如今也是身具高位,执掌台省禁要,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高枕无忧。
数年前程遐家门惨剧,被中山王纵奴暴虐,妻妾俱为凌辱,可谓古今未有、骇人听闻之暴行!彼此同殿为臣,即便不乏幸灾乐祸,但思之念之,还是同病相怜为多。那些骄兵悍将各恃武勇,根本就不将他们这些台省高官们放在眼中。
可笑主上居然还觉得那些恃武暴徒乃是可用之众,要知道他们这些台省高官,代表的便是主上的威严,居然还要倍受凌辱欺侮!换言之就是这些悍将们根本就不在意主上的威仪。如此乱兆,怎么会是国之幸事!
程遐听到这话,眸子闪一闪,察觉左近并无太多人直望着他,才叹息低语一声:“主上老矣……”
说着,他的视线便越过巍峨殿堂转望向东面,那是太子宫所在之地。
被中山王石虎那般凌辱,结果主上也没能严惩中山王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和脸面,如果说心中无怨,那怎么可能!但程遐也明白,在主上眼中,他们这群微时便跟随的臣属们,无论建策再多,如何表忠,都只是外人而已,绝不会引为心腹。
比如早年死掉的右侯张宾,主上对其可谓信重无双,一副仁君姿态,但其实也是既用且防,同时也在默许自己去打压张宾。说到底,羯族人寡,以少御多,在主上心中,如何提防晋人反扑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忠君报国、以求功名显达的念头,那么随着数年前石虎那一次施虐,纵有再多不切实际的美梦,程遐对于君上也早已经寒了心。所以他心里也渐渐明白,无论主上表面上摆出怎样的仁厚嘴脸,他们这群晋人出身的臣子们,永远不可能获得执掌时局的机会!
希望只在于皇太子,只有皇太子来日能够执掌国柄,他们这些人才有真正的尊严和机会!
其实如今不独程遐作此想,眼下聚在他身边诸多朝臣们,其实多多少少都有此类明悟。君上外仁内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仁厚开明的皇太子,才是他们能够立朝立身的唯一希望!
程遐身为皇太子母族之舅,身份上便有天然的优势,自然广受朝臣们的推崇拥戴。但这一身份,对程遐而言也并非尽是好事。
主上近年来对他不乏疏远,大概心内已经将他当作祸乱汉赵的靳准来提防。不只不让他过分靠近太子以施加影响,而且还特意提拔中常侍严震负责督导皇太子。早前太子曾经赠他亲卫数百以保护家室,旋即便被主上严斥不得将禁卫兵卒私相授受,勒令退回。
而且近年来主上更是有意识提拔北地一些望宗门户,不独只是要稳定内治,也是要瓜分程遐等人执政权柄。那些豪宗望族负誉良多,在地方上声望极高,远非程遐这种寒素出身可比,稍加主势,便是内外跃进。
可以想见就算来日皇太子得继大位,程遐也休想越过那些人一揽朝纲。这当中最为出彩的便是太原郭氏,郭氏在晋世中朝便已经是厚誉望宗,类似中朝名士河东裴秀、平阳贾充,俱与郭氏结亲。
而当年主上微时,还曾作为郭氏门客,多受关照。如今郭氏在朝内有郭殷担任台省尚书,在外有郭权等人作为掌军方伯,声势可谓极大。
前有中山王石虎等一众悍将的敌视,后有太原郭氏等一众望宗的步步紧逼,尽管身为皇太子之舅,程遐也是处境艰难。且不说如今皇太子还未执掌大权,就算已经得位,程遐也休想能够即刻扭转局面。
形势看似岌岌可危,但程遐也明白自己还有可用之处,主上还要利用他们来牵制住中山王,因而未到弃用之时。像是早前将中山王迁离邺城,拘养襄国,而让皇太子执权坐镇邺城。这些事情,主上都不方便亲自出面做,还需要几个恶人以堵人口。
所以程遐也是谨记自己的使命,与徐光频频在主上面前进言要小心中山王,虽然没有效果,但也是一种表态,表示他们绝不臣服于中山王的淫威之下!
幸在中山王也不是没有对手,镇守关中的石生,镇守洛阳的石朗,以及河南石聪、徐州方面的石堪,对中山王都是不乏怨望。虽然这些人同样对程遐不假辞色,但彼此都不愿见中山王一家独大,也可以说是存在联合的可能。
今日朝会,议题应是豫州之事。去年趁着吴地动荡,主上命石聪等将出兵,一举击破寿春,扫除祖氏宿地,心情可谓大畅。虽然并未顺势继续南向,将豫州尽数纳为国土,但也多有调度,不乏经营。
但是没想到南贼如此大胆且沉不住气,新乱方定,便又发兵北上,轻启战端。更过分的是,镇守合肥的黄权居然那么不堪用,竟然被南贼全歼于南面!
此一桩败事,失土尚不足挂齿,但对如今日趋势大的国运而言,实在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污点!所以主上在得报之后,也是雷霆震怒,今日召集内外文臣武将,就是在商讨如何应对,讨回这个耻辱!
对此,程遐不乏忐忑,毕竟黄权所用乃是出于他的举荐。虽然意在削弱中山王的羽翼,但没想到黄权徒负善战之名,败得这么难看。所以,程遐也是做好了准备稍后要承受责难,尤其是来自中山王方面的讥讽为难。
中山王今日没有出席,程遐是松一口气。那个疯子做事肆无忌惮,不能以常理度之,黄权死于南土,这笔帐必然会被他记在自己头上而打击报复。
然而接下来一名同僚之语又让程遐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起来:“日前南面一队人马奔驰入城,进了中山王府邸,据说乃是黄权所遣信使……”
听到这话,程遐便不能淡然。合肥距离襄国实在太遥远,以至于战报传回都不算细致。黄权此败不乏疑点,当中或就有战报不曾提及的内情。而程遐在外也实在没有得力的消息来源,很难拿到什么细致情报。
黄权临近败亡之前,遣使来见中山王,这当中有怎样内情?又或者,会不会中山王有谋于豫南?
因为自身可恃的实力太少,所以凡有风吹草动的不寻常,程遐便忍不住深想许多,不敢懈怠。就算这件事没有什么内情,他还是示意人加紧这方面的打听。无论中山王有无南向的打算,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诸多臣子聚于建德殿外良久,迟迟不得召见,因而不免骚动起来。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才有一个高大身影穿殿而出,对众人说道:“主上今日略感不适,罢朝一日。请诸公各归寺署营防,来日再议。”
听到这话,众人议论声不免更大起来。文臣们倒还好,只是有些惊诧又或忧君圣体的作态,而武将们则指着宣旨那人破口骂了几句,那人便是如今倍受信宠的中常侍严震,同样也是不得悍将们青眼。
程遐与徐光对望一眼,同样不乏疑窦,不清楚主上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另有谋算。不过话说回来,今年以来,主上多有罢朝之举,他们也不敢窥望禁防,只是在心里感慨如今主上确是不乏意满颓志,较之早年的励精图治实在相差甚远。
众人各自退离,程遐在宫室侧门永丰门外登车时,旁边忽然有一名官员行上,满脸谄笑道:“请光禄稍作留步,近来我乡中落籍一名异人,乃是南土天师道中师君人物,因南土乱斗难居而北来。其人诸多异能,尤擅回春葆养之丹用。仆所见精异,不敢独享自用,愿为光禄引荐高士。”
程遐此时满腹心事,闻言后只是摆摆手道:“记下了,待到得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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