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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之间没有遮拦,楼下人能够清楚的看到楼上情形。楼上的年轻人们,或是家世清贵,或是年少得名,当他们出现在围栏前时,便引起了楼下人的观望品评。而这些年轻人对围观的反应,某种程度上倒也能反应出一些他们的性格。
在楼上这一众年轻人当中,殷浩家世并不足轮,但名望却可以说是最高。虽然迫于台中政令而出仕,致使名望有所损伤,但仍然不是旁边几人可比。他的体格并算不上高,竹冠素氅懒做雕琢,神清意闲少做顾盼,对于楼下的观望,既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专门去迎合,已经颇具名流玄风。
所谓虚合不留痕迹,渊源难测深远,行止作派已成风格。哪怕刚刚不久前被王羲之言道玄近乎伪,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刻意的改变。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谢尚,风姿俊迈妖冶,举止端雅风流,哪怕是同样仪容俊美而著称的江夏公卫崇站在其身畔,都被映衬的略有相形见绌。散髻轻结,玉扣坠腰,锦带勒体,尽显挺拔。
这一身装扮倒也并不怎么标新立异,楼上楼下颇多相同。这是因为谢尚在都中不乏拥趸,从装扮到举止都有人模仿,更有甚者乃至于专门派人在谢家门前守着,只为看一眼谢尚今天如何打扮便飞奔回报,一定要选同样的衣装才肯出门。只是皮囊可效,风骨难法,终究要逊了一筹。
众人还在楼下昂首观望品评,不旋踵便看到那些年轻人皆转望一方而后便行了过去,不问可知,应是驸马出场了。
沈哲子中途退场换衣,自然也难再作精扮,犀皮小冠,缓带青衫行了出来,待见到众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便跨大步伐迎了上去笑语道:“有劳久候,实在失礼。”
“驸马……”
场中宾客极多,就算是交情深厚者,这会儿也不好长作寒暄,简单礼问了一句便就侧身避开。
王羲之站在人群之后,并没有站的太靠前,倒不是说他对沈哲子有什么不满,彼此之间本来就甚少交集和接触。相反的,他对沈哲子是心存几分好奇的,想要见识一下这个出身吴中的年轻人有什么样的禀赋特质,居然能够压过南北诸多旧姓俊逸子弟,获得时人一致的推崇盛誉。
当沈哲子行出来时,他便望了过去。沈哲子年岁虽然不足,但是身量已经长成,相貌兼具父母的英朗秀气,又不作时下那种傅粉轻媚姿态,望去便觉朝气蓬勃,顾盼之间有一种令人动容的自信,湛然神秀,风采迫人。
仪容俊美只是一点,这也是时下能得人青眼的先决条件。对此王羲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只是看到对方笑起来锐意尽敛,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哪怕身处众人围绕之中,神态仍是从容不迫,笑语应答爽朗端雅,没有一点局促和慌乱。
对于这一点,王羲之心内是不乏羡慕的。他虽然并不乏痴气,但也并不是一味的离群索众,相反的性情内也有喜欢热闹的一点,只是自幼便拙于辞令交际,哪怕面对家里的长辈时都感到局促不安,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内向羞怯的性格有所改善,可是在真正待人接物的时候,仍有几分生涩。
他的家世虽然清贵,一般人也不敢介意他在待人接物中的小毛病,但是如果身在同侪之中,往往一开口便不经意的流入尴尬。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简傲率性之名,庭内兄弟关系也只是维持,而在庭门之外更是少有知交良友。
所以在看到沈哲子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的姿态后,王羲之确是有几分感慨遐思。
“逸少……”
王羲之尚在出神之际,便听到耳畔李充低语轻唤,缓过神来,才发现驸马沈哲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不免有些局促:“驸马在和我说话?”
看着王羲之那略有错愕的神情,沈哲子也不知这家伙是要给自己难堪还是真的走了神,不过过门总是客,况且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他而言,在面对书圣他老人家的时候,总是不免要另眼相看。
时下清誉不论,千百年后,同侪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人家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趋神圣。这个才是天命的主角模版,羡慕不来。
“身在喧扰之厅堂,却能意驰宇内八荒,逸少贤兄遁游寰宇之能,让人羡慕。不过既然尊驾至此,何妨神思缓行,少顾俗流刹那?”
沈哲子微笑着拱拱手,眼望着王羲之,只是想到刚才庾曼之在其耳畔抱怨之语,心内多少有些噱念。继而又下意识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述,这个与王羲之纠缠半生的小冤家。
“驸马无需自鄙俗流,你虽然只是吴中门户所出,但却能誉满都中,可见也是拔于俗流远甚。今日园内客盈声沸,自然也是清浊杂行,世事长遁于心意之外,也是一桩无奈。以此薄人,其实欠妥。”
王羲之对沈哲子也算是高看一眼,因而回答也用了心,毕竟人家将他走神都说的那么雅趣。只是他却不明白,自己这一番用心之答,反而还不如随口应付过去。
沈哲子听到王羲之的回答后,脸上的笑容略有僵硬,算是感受到书圣他老人家将天聊死的战斗力。他真想问一问王羲之,老子哪里自鄙了?谦辞,谦辞懂不懂?还有,什么叫只是吴中门户所出?吴人是比你少只眼,还是比你多根筋?
而周遭几人,神色也都略有异变,不乏人想问一问,清浊杂行,谁是清,谁是浊?不会说话,那就少说一句不好吗?
“不过是太保吴声,法从贤长罢了。”
沈哲子已经很久没有还需要以言语回怼旁人的经历了,牛逼什么?你大爷来到江东,都得说吴语来拉拢吴人,没有吴人抬举,分分钟失家又失势!
不过他也瞧出来这王羲之情商感人,未必能听得出他言中所指。果然王羲之没有让他失望,完全听不出重点所在,闻言后便微微颔首道:“阿侬阿傍,温声软语确有风情,异于洛声。”
面对这样的人,与其吵闹都是浪费时间,根本就听不懂,破口大骂又太失体面,沈哲子也实在懒于回击了,转头招呼众人一同赴席。
今天因为宾客众多,反倒不好再作什么新趣雅戏,单纯说说笑笑便足堪打发时间。
四楼是回廊式的坐席,单单坐在沈哲子这一边的便有二三十人,都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悉数都有子弟到场。当然并不是说沈哲子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其中自有王羲之那样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要出席的懵懂之人,也有的只是单纯来走个过场。
毕竟为先人修冢改葬这种事情,是有普世的影响力,并不独只局限于南北。而且台中因为公用短缺,并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开了一个口子。沈园作为始作俑者的一个基地,那些旧姓子弟无论心意如何,如果连人都不到场露面,总是说不过去,要为时议所轻。
时下就算是沽名养望的风气,其实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到了什么样的境界,那就用什么样的手段。如果是在以前,就算沈哲子有这样的想法,未必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就算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有这么多旧姓子弟到场,也很有可能被喧宾夺主。
而在今天,沈哲子虽然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具体的清点荒冢、营造声势之类,都是李充和庾曼之他们做的,但眼下功成一半,沈哲子还是能得享主持之功。
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中间,与其共坐一席的乃是东海王司马冲。
其实从当下的时局而言,原本的越府班底已经很难再掌握全局,一方面是许多越府老人都已经老死,另一方面则是其他南渡人家和吴中土著的勇于争权。这一点从琅琊王氏在政局中的影响力就可以体现出来,琅琊王氏可以说是与越府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帝平灭王敦之乱,就是在大胆引用京口流人和吴中土著,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是在极力淡化江东朝廷的越府底色。东海王司马越政治上起家就是靠的青徐士人支持,徐州本身就是越府的基本盘。
过江之初,有这样一群老人鼎力相助,自然能够快速的构建起统治。但是等到时局渐趋平稳,太多青徐人家把持高位,难免会挤压其他各方势力求进的空间,并不利于构架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帝国。元帝在世时常哀叹客居异国,可见其内心里都还没有那种君临天下的认识。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东晋这个朝廷虽然是元帝中兴创建,但却是明帝在位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才将之改造成为一个正朔所在。
因为越府班底的势弱,东海王司马冲也不复早年那种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渐渐成为了一个普通寻常的宗王,在时局中逐渐被冷落,甚至还不如少年意气的武陵王司马??和得到沈哲子提携的谯王司马无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东海王本身就一直在努力去越府化,早年常与庾家往来,而且对沈哲子也一直颇为亲近。就算不为政治上的图谋,生活上也能颇得关照。
“维周今次善发义论,大张贤遗之风,大慰生者人情啊!所感所为,深植于仁义之中,但却又发乎于俗情之外,大而敢当,已经略成国士沟壑!”
彼此坐定之后,东海王便举杯对沈哲子不吝夸赞。
沈哲子当即也举杯回应,笑语道:“大王谬赞,实在让我受之有愧。我所为者,不过偶得一点大愿,台中诸公能予嘉许才是高义所系。至于真正落在了实际,还是要仰仗长民、文学、弘度……一众良友倾力善助,才能让我妄念成真,未有贻笑于众,实在不敢居功。”
他接连点了十几个人的表字,在这样一个场合,能够被点到名字便已经是极为露脸的事情。尤其首先被点到名的庾曼之,就连耳后疤痕都兴奋的红艳艳一道,举着酒杯起身大声道:“我等施手,都是庶务之劳。驸马发轫于未,才是首倡之功!譬如去年收复京畿,若无绝尘争勇,岂能创建不世之功!驸马大才,能自虚无得成于一,我等后继景从,才能衍变于万!”
听到庾曼之这卖力的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诧异,一方面感慨于总算没有白养这家伙,关键时刻已经能够做来鼓吹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庾曼之这小子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凭其本人顶多能发出“驸马真牛逼”之类的夸赞,夸得如此清奇,不像他过往风格啊。
略一转念,沈哲子转眸望向和庾曼之同坐一席的谢尚,恰逢谢尚也举杯敬起,心内便有所了然。果然一样的吹捧夸奖,素质高的人做来感觉就是不同。哪怕沈哲子已经听过太多吹捧夸奖的辞藻,但是听到这个“得成于一,衍变于万”,心里仍然是酥酥的很舒爽。
当然除了舒爽之外,对于谢尚借庾曼之口的这一表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的。他对谢家的拉拢可真是上了心,不只是前程势位的带契,简直就是起居饮食一条龙到底。
前段时间谢尚将其父迁葬始宁,沈家全程陪护出人出力。谢裒还未赴任,馈赠其家的庄园田亩人丁等籍册早已经送到其家。
当然除了政治上的呼应之外,沈哲子也是希望两家能结好私谊。谢安那小子眼下不过十岁有余,正养在乡间可以与他的小兄弟沈劲为伴,若能总角之好一同养大,相互影响,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人数太多的集会,如果话题只集中在一点,气氛就算很热烈也很快就会语竭,变得尴尬起来。沈哲子耳边听着众人夸赞,视线一转却望向坐席稍远并不怎么显眼的王述,心内不免就是一突,才想起来眼下列席的可并非只有王羲之一人以怼人为乐,这个王述也是个中好手。
王述这个人,后世听来比较陌生,即便被提起,也都是与书圣他老人家的半生纠缠,相厌相欺。假如没有王羲之盛名带契,其人很有可能也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观其事迹,实在是乏甚可陈。
可见,人若要得长名,终究还要有一门手艺。哪怕是发愿“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桓温,说到名气较之书圣仍是远甚。大概是文艺之类的更能得广泛流传,像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宋徽宗之类,无论名气好坏,甚至比许多纵横捭阖的开国君王还要知名得多。
这种风传,沈哲子倒是不以为然,人多爱穿凿附会,乃至于神圣某人近乎于妖。譬如书圣王羲之,沈哲子看过听过许多书圣的事迹,单纯书法的盛誉倒也罢了,还有许多矫揉造作过甚,要将之推举为道德完人。
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说实话,国为何者,民为何者,书圣真的未必能说得清,也未必就在意。这无损其艺术造诣,而艺术造诣也并不能够反哺道德修养。
王述这个人,在后世名气是要远逊于王羲之的,但是在当时,还真的不好说。谢安曾盛赞其掇皮皆真,拿掉皮囊都是纯真,年长德隆,尤其有个好儿子,压得王羲之的儿子们没脾气。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王述还仅仅只是一个坐冷板凳的世家子弟而已,年届三十才居中兵属。
中兵属是一个什么官职?中兵是帐内牙门亲兵,主官中兵参军相当于一个保安局长,中兵属则就是中兵参军的属官,而且不督兵事,只是负责记录资用。虽然也是四百石,但是跟沈哲子的东曹掾相比……算了,还是不比了。
诚然这个官职也是台城畿内亲近之职,但却并非清流,而是有鞭下吏之称的浊任。大凡家世清贵子弟,大多不屑任此。
而王述家世如何?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号称越府第一名士,东海王司马越曾赞其为人伦之表,过江以后王导、周伯仁、庾亮这一类的名士,还要位次于其后。但是由于去世的早,加上王述这个人不好清论,殊少雅言,没有什么实名清誉,因而也就注定了坐冷板凳。
单举旁人,或许不能感受到王述的落魄。如今他年过三十,不过才是中兵属而已。可是他的儿子王坦之,江东独步王文度,起家拟用尚书郎,居然不任,言道尚书郎不过二等人才得居。而等王坦之到了其父的年纪,已经是散骑常侍,不久更被当时势大一时的桓温征为长史。
人比人气死人,父子二人差距都是如此悬殊,可以想见王述眼下的处境是美妙还是窘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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