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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行出来时,便看到堂中坐着一个年轻人,赫然也是熟人王胡之。
见沈哲子行出,王胡之便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太保已经与虞公先行一步,临行前嘱我送驸马前往建平园。”
沈哲子磨蹭这么久,也知道王导不可能还在等他,这点数他还是有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可跟王导谈的,虞潭归都后大佬们交涉自然要交给虞潭。
老爹和虞潭还乡治土,这些年来两家联系也渐渐紧密,乡资实利方面自然是沈家帮扶虞家。而在学术上,虞家也是拉扯沈家,如今沈家族学里还有几位虞家饱学之士在授业。
所以沈哲子也不担心虞潭会绕过他跟王导有什么私谋,毕竟王家也拿不出来什么足够的代价。一旦有了大势,许多小节反而不必过分计较。正如王家达到如今的位置,就连王敦作乱都没有撼动太多,而面对庾亮的咄咄逼人,王导也能淡然视之,这便是底气所在。
不过对于王胡之来见自己,沈哲子还是感觉有些意外,这小子还曾经是他情敌呢。不过眼下再计较那些旧事,显得不够气量,他笑着上前说道:“有劳修龄兄久候,还请贤兄入座稍待片刻,发干着冠之后便起行。”
“驸马不必多礼,我不过陪客,一切都从主便。”
王胡之说着便又坐回席中,只是面对着沈哲子,神态不及刚才悠然,总有几分拘束。
刚才沈哲子在太极殿旁大杀一通,因为要回避谯王,王胡之并没有到场亲见。不过那一位被沈哲子射杀的丹阳台臣尸体,王胡之却是见到了。
说起来,前不久他还与此人在台城外一次聚会上宴饮过,没想到转头再见已是魂飞魄散。一方面王胡之是觉得貉子终究悍气难脱,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心悸,眼前这看似清雅俊美的年轻人,一旦发起飙来那是真敢杀人啊!
对于太保安排自己这个任务,王胡之也是无奈,但又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他明白太保是希望他能提前跟沈哲子沟通一番,毕竟今次乱事因他家而起,这是瞒不住的。况且对方如果想报复,那也根本不必讲证据。
现在瞎凑热闹的丹阳人家已经被反击得大败亏输,这不免给人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王胡之自然明白大族的阴暗面,一旦耍起手段来,那要比寒庶乃至于小民之家都还要卑劣得多,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况且这貉子自恃功身,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射杀台臣。现在想来,薛嘏之死也未必就与他全无关系。再回想前事,自己居然还与这种人争幸公主,想想也是蛮刺激。
还有一点让王胡之比较担心的是,时人俱知谯王是被沈哲子引用建功,如今在宿卫任职。如果这小子要针对他家来报仇,原本的旧隙加上谯王的撺掇,如果哪天自己被掳去城外抛尸石子岗,未必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王胡之心里便不能淡然,再猜度太保派遣他来的深意,大概也是希望他能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不要再被过分记恨。
所以,尽管王胡之心内有些犯怵,这会儿还是摆出一副谦和姿态,努力想要寻找话题。
沈哲子倒不知王胡之心里这些算计,王家他是一定要动的,只是要怎么动、动到哪一步,他还在想。毕竟琅琊王氏及其背后的青徐人家可不是软柿子,况且眼下还需要青徐人家配合彻底将丹阳人家扫出时局。
彼此各有思量,枯坐良久之后,王胡之才干笑一声,说道:“非常之人乃建非常之功,驸马早有收复京畿,如今又在暴民冲击下安保台城,实在让人钦佩。武略非我所长,若使易地而处,我可是要不知何从下手。”
“江内操戈,难称为功。我倒希望来日有幸能跨江北上,轻取贼首,那才是男儿应为。”
沈哲子微微仰首,后方正有宫人用细绢小心为他擦拭头发吸干水分,姿态不算有礼,不过人也不是他请来的。
苦思半晌想打开话题,却被堵了回来,王胡之心中不免抑郁尴尬。说实话,若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时间,他早就要甩袖离去,可是现在为自家性命计,纵有怨气也只能按捺下来。
“这几日诸多事发猝然,真让人应接不暇。暴民前日冲击薛籍田,今日又冲击台城,实在不驯!历阳逆贼大坏世风,其罪真是死不能赎啊!”
沉默片刻,王胡之又感慨说道,就算是要来示弱低头,也总要找几个话题先活跃下气氛。
“究竟是否暴民,有司未成定论。不居其任,不敢轻言。”
沈哲子又是随便一句话说死这个话题,不想与王胡之深谈。
这一次王胡之真是被堵得有些难受,他家又不是软柿子没有招架之力,大不了自己以后出门多带一点护卫,或者干脆不出门,难道这小子还敢冲进他家来害他?
这么一想,他便不愿再为那莫须有的危险而服软,于席中冷笑道:“前日薛籍田遭暴民殴打,本是受害,结果昨日居然自戕于太极殿,际遇之惨令人扼腕!人都言籍田耿介,却受强人所迫无奈求死,不知驸马对此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是一挑,渐渐有些摸清了王胡之想法脉络。略一转念后,他脸色便是陡然一沉,疾声道:“薛籍田自戕而亡?什么时候的事?修龄兄能否详细道来?”
王胡之见沈哲子这反应,当下便是一愣,看不出沈哲子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不知。不过,他还是详细讲述了一下薛嘏之死,然后在席中感慨道:“籍田也是命途多舛,横遭不测。不过其对驸马所言,先谤后褒,倒是发人深思。”
“物议可恼,物议可畏……”
沈哲子沉默许久,才仰面长叹一声:“先师教我忠义,籍田也是门中有录。彼此殊言共论,各思国计,本是和而不同。可惜可惜,世上太多阴祟,不容清白啊!”
说罢,他已经从席中站起来,对王胡之拱拱手:“旧知遭此横劫,心意难安,还请修龄兄见谅。”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径直离开房间往后而去。
王胡之见到这一幕,已是愣在了那里,他本想以此来刺一刺沈哲子,没想到对方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让他不明所以。
又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才又转回来,眼眶微微泛红,对王胡之说道:“薛籍田是我故知,纵有异论强争,对坐亦不伤情。庸人难解此情,恶人以此构隙。籍田耿介难屈,以死明志,此为大贤壮烈,恨我不能!不过我又怎能安心再享名位,只求速去,残骸流放四野,不负旧人!”
“这、这……”
王胡之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思路更是跟不上。
沈哲子却不管王胡之怎么想,上前一步将一封书信摆在案上:“请修龄兄将此信转交诸公!伤心之土,情难久留,告辞!”
“驸马留步……”
王胡之见沈哲子转身而去,心内隐隐感觉不妙,他弯腰拿起书信,然后便疾步追出,继而便看到沈哲子已经被众多凶神恶煞的军士们簇拥着径直往南行去,不敢再靠近过去。
待到沈哲子一行消失在转角处,王胡之才蓦地清醒过来,他见那封信并未封口,便展开来看一遍。
信中所言与先前沈哲子的话大同小异,都是心痛薛嘏之死以及情伤旧谊,只是文采要激昂得多,真挚情谊透过那字里行间扑面而来,感人肺腑。就连王胡之看了,都要深深不齿那些小人构陷行径,不禁破坏了这么纯洁的一份君子之交,更害了一条贤人性命!
王胡之当然不知道,沈哲子这几天蹲在东郊庄园除了憋着坏心思要搞丹阳人家外,剩下的时间就是构思这一篇《伤情赋》,甚至因为自己墨迹耻于见人,专门让人誊抄一份收藏在怀留作备用。
看完信之后,王胡之本能的要去见太保,可是想到沈哲子有言此去便要归乡不出,略一转念后,还是急匆匆往护军府去见更近的温峤。
“驸马情伤薛嘏之死,要隐遁归乡?”
温峤名为坐镇台城,但正主的中护军都来了,他也只是闲坐养神而已,听到王胡之的回报,已经忍不住瞪起眼来。那小子做这么多事,然后要隐遁归乡?骗鬼吗?
王胡之苦着脸上前将沈哲子临行所留书信递上去,温峤接过来一览,倒是惊艳一番。
椒阁空旷,璇女杳然。素弦久置,清音不鸣……形如野中双凫折翼,意感云间别鹤孤啼……吞声踯躅恐泣血,人间不闻霜华声……
如果不知道这一封信是什么来历,乍一捧在手中,温峤还以为哪位多情公子死了心爱之人。可是沈哲子真的跟薛嘏有这么深厚交情?
抛开文辞不谈,温峤再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思路解读这一篇文赋,便渐渐有所明悟,这小子已经占了里子,现在是在要面子呢!
有了这番感想,他不禁感慨一声,暗道以后要在诗赋方面对儿子加强培养。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那要比粗言鄙语文雅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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