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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反应,沈哲子也早有预料。这些人眼下的惊诧和恐慌,未必是针对于议题本身,而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抛出这样一个议题。
会稽分州是一个影响极大的政治事件,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时下讽议国事,臧否台臣乃是一种风尚,但是这种具体的政治图谋,应该是属于暗室之谋,人们终究还是不惯于公开来讨论。
而且对许多人家而言,他们加入商盟,只是因为商盟能带来可观的利润而已,绝不想卷入到什么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倾轧中。因而当听到沈哲子这个议题,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掩耳狂奔,逃离此处。
其实沈哲子原本也不想过早的去启迪商盟的政治性,因为大凡一个团体,从建成到壮大,继而产生自己明确的政治意图并且付诸于斗争中,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譬如历史上的北府军军头,其前身京口流民帅团体乃是伴随着东晋的立国,一直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和活力,但也经过长达百数年的酝酿,终于在刘裕手中完成了从军头到国主的蜕变。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流民帅苏峻,还是后来的北府军统率刘牢之,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要将朝廷取而代之的强烈政治意图。
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无疑是刘牢之,他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以及他所面对的历史机遇,相对而言是要比刘裕还要优越几分。但就是因为政治意图的模糊,始终游走在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当最后终于决定起兵造反时,却是众叛亲离,像其中比较著名的乐安高氏,都投向了敌国。
隐爵商盟有大利,远胜于时下田亩所出,这是商盟能吸引人加入的最大原因。所以迄今为止,商盟虽然日趋庞大,但是其意义主要体现在盈利性上,政治倾向则并不明显。参与者有什么政治意图,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场,也不会求助于商盟。
比如沈哲子前数日到达京口,旋即便有众多访客涌来,这些人或是弃官而逃的台臣想要复职,或是吴中人家希望能看在同为乡人且商盟一系,为其在行台谋一职位。他们不是没有政治需求,只是不惯于将这需求摆在商盟内讨论。
但是一个团体没有政治性,结构就会松散,没有凝聚力。
比如青徐侨门,他们是乡党自然结成,又有越府僚属这一基础,当琅琊王氏势大且愿意承担其责任时,在王与马共天下那段岁月中,青徐侨门是时局中最重要一股力量。但是随着王敦事败,王导喑声自处,怯于承担,青徐侨门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因为已经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治奋斗目标。
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手中,此前不可能,此后也很难做到。所以考虑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对商盟内部进行一个整合,通过商盟的力量去运作中分扬州之事,也是让人见识一下商盟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待到众人惊诧声有所削弱,沈哲子才示意仆从敲一敲立在讲席旁的铜磬,而后继续发言道:“此议稍有逾礼,诸位愿闻详情亦或不愿与闻,都不强求。开栅一刻钟,不愿闻者宜速离。”
随着他话音落下,堂下已有数人颇怀惊惧之色站起身来,可是再看周遭其他人,虽然也有惊慌忧虑,但亦不乏好奇。而上方沈克并一众耆老,更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此议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一时间,这些人倒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他们确是不想加入到这一类政治斗争中来,但是又恐离开后此议能够通过,除非他们离开商盟,否则便难保持清白。而且他们也不乏好奇,沈哲子究竟要用怎样说辞来说服众人。毕竟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有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考量。
沈哲子坐在讲席上,看着不乏人起来又坐下,有的人甚至已经行出殿外,但不旋踵又神态纠结的行回来。一直等到一刻钟过后,竹栅再次落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到了这里,沈哲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无论他此议通过不通过,最起码今次的目的是完成了一半,那就是众人已经默许了他在商盟中谈论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一个话题。如今的商盟,沈家虽然占据主导,但却并不能打造一个一言堂。当实力不具备时,强求独裁,那就是逼着人搞对立,树立许多原本不需要面对的对手。
所以,哪怕中分扬州此事已经是笃定,沈哲子还是要拿出来讨论一下,给这些人以尊重,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待到众人尽数坐定,沈哲子便示意人架起木板,然后将他所准备的各种数据简报张贴起来,整整两个大木箱都空了后。还剩下的两个箱子则被推到了座席正前方,里面装着的是简略版的数据资料,由沈家仆从一一分发下去供众人传阅。
这时候,沈哲子才走到第一块木板前,说道:“此为太安三年,乱贼石冰攻破扬州,祸乱三吴之旧事。当年吴中各家为扫灭叛军,各举义兵,与事者七十三家,我家幸居其中。吴人守土护乡,死战壮烈,魂魄永馨!”
说着,沈哲子面北深施一礼,以示礼敬那些守土而亡的吴中烈士。此事虽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在座者不乏亲历其事,很快便被沈哲子勾起回忆,复又想起那段浴血奋战,壮烈守土的岁月。
接着,沈哲子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指着那板牍说道:“此为当年我家当年所用部曲门生,被甲七百余,执戈两千,战损千余,米粮所耗五千余斛。当年田亩歉收一万六千斛,次年欠八千斛。人命折粮,物损折粮,合共十二万五千三百斛。”
众人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吴中虽然富足,但也绝无可能家家都有沈家这样庞大产业。单单一次动荡的损耗,便超过场中近半数人之家产!
“永兴二年,陈敏为祸……”
沈哲子并不理众人的惊诧,从石冰之乱开始历数江东的大小动荡,并且以自家与其他吴中人家在动乱中的损失为样板,为众人描述吴人在这历次动荡中所遭受的损失。当然在言到最近一次的王敦之乱,因为他家自己作死,数据并不具备参考性,但因为资料详实,倒也不乏参照。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厅堂中气氛已经渐渐压抑起来。以往他们也知战乱难免会有损失,但当这些数据真真正正摆在眼前时,才知损失有多惊人。哪怕是家有田亩百顷,荫户十数的小产之家,只要历经动荡至今还没有在战乱中死绝,付出的代价都是五万斛粮往上!
当所有数据讲完,沈哲子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世居此乡,父老安居之所,家庙矗立之地,守土有责,义不容辞!但是诸位,触目惊心啊!我等吴士,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沈哲子这呼喝声回荡在宏大会场中,此举亦直接叩问个人本心。是啊,前日举义,今日举义,明日又举义!这天下何时能安宁,江东何时能无事?早先有人尚因这几年在商盟中得利甚丰而沾沾自喜,但是看到过往其家在这些乱事中付出的代价,俱有触目惊心之感,心情再无一丝畅快。
尤其一想到来日或还要兴起义军去平灭建康兵灾,少不了又是连场战事,人力物力的损耗,不忍深思。正如沈哲子所言,吴人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吴地多动荡,每乱义军起!为何我们吴人,不能有自己的军州?不能有自己的子弟兵?”
当所有数据讲解完毕,沈哲子的结论也呼之欲出。之所以每逢动荡,吴人都要大举义兵,那是因为中朝以来,朝廷便对吴人多加打压。
三吴之地唯一勉强可称方镇的会稽,军户不足两千,沈充督浙东军事,能够执掌的郡兵不足万人,而且还是时下最劣的军备,甚至不如流民!因为郡兵在兵役之外,尚承担着沉重的劳役赋税。所以一旦有战事,各家必然要兴起义兵才能保证吴中无事。
“今次历阳之患,与我吴人无尤!今日有言在此,吴地多慷慨,肺腑存大义,钱粮可舍,义兵片甲不起!”
言及于此,沈哲子已经划出了底线,既然朝廷不许吴中有军州,那么该输送的钱粮还是要输送,但是绝对不起义兵,除非朝廷准许吴中建立军州,以正规军的名义征发。
“诸位可有否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行下讲席,平复一下心情,继而对众人环施一礼。
他话音落下后,堂中良久无人开口,只听得到糅杂在一起似有韵律的沉重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慢慢站起,对众人说道:“家中本有七子,石逆死二,陈逆亡三,至于如今,剩我一人。血仍激昂,今次之患,愿毁家而捐国难,若有托义沽名举兵害我乡人者,与你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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