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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沿途这种文字、图记的记载,沈哲子也都尽数收拢起来,封存箱中。他已经向少年们许诺,待回到武康龙溪庄园,便由少年们依据这些资料,编纂整理一份《武康县图志》,付梓刻印,分赠众人。
这样一份图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学大家法眼,但对少年们而言,却是最大褒奖。他们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则在资料箱上书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此行长途拉练做出总结,也对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补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们经义内容,哪怕其中最为博学、将纪友都给辩倒的那个少年马明,也仅仅只知道寥寥几句经文。
但这每一句经文,都是他们身体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六经注我,对经义的理解深刻,又岂是那些埋首纸堆、皓首穷经的博学之士能够相比的。
听说过许多大道理,但仍过不好这一生。但问题是,听过的道理,有几条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经义不行,不足明理。对于这些少年当中的佼佼者,沈哲子为这个名为马明的少年拟字“行之”。
至于另一个个人武力和统筹领导力都极为出众的少年陈甲,也有了一个字为“破虏”。
这两个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为沈家荫户,在时下这个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经注定一生命途。但当沈哲子给他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后,很快就在少年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佼佼者。所展现出来的特质,绝不逊于那些高门膏粱。
眼下他们才能尚浅,难堪大用,但沈哲子却寄予厚望,会继续给他们创造磨炼才能的机会,期待看到他们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杰。
经过两天的休整,再上路时,少年们的气象便又有进益,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散漫、没有头绪,整支队伍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锐气。
当这支队伍出现在山阴城外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队列严整,士气饱满,不逊于各大豪门世家的精锐部曲庄兵。但看其年龄,除了那三十个龙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气犹存的少年,没有哪一家会训练这些气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为家族武装。
少年们目不斜视,拱卫着牛车缓缓驶入山阴郡城,对于道旁的围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乏好奇者追随其后,一直看到这支奇怪队伍进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这些少年竟然是吴兴沈家部属!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大凡吴人都听过这句民谚。如今周氏已经败落,沈家更有豪首之称。但对于久不历兵灾,承平已久的会稽人而言,对这句话却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沈充入主会稽,最初确实让一些会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来,察其所为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只不过是联络会稽本地士族,劝农治桑,清河通渠。动作虽然频频,但却少有彰显武力之举。
时间一久,会稽人未免对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于渐渐看轻,所谓江东豪首,不过如此。
然而看到沈家子弟兵入城,这些人才察觉到自己的看法流于肤浅。单单一群少年兵就有这样一番气象,沈家真正的精锐部曲又会悍勇到何种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已。
进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观察山阴郡城风貌。山阴城历史悠久,秦时立县治,因地处会稽山北而得名。名为郡城,实际上山阴城较之武康县城还要显逼仄狭小,低矮的城墙颇多残破,尚不知是修于哪一年,到处布满雨蚀风化痕迹。
城内也难称繁华,凹凸不平的土路,杂乱的民居建筑,偶有大户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墙恍如另成一个世界,让街道更加曲折难行,实在没有吴会精华该有的威仪气度和繁华景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会稽就是贫寒之地,相反因为远离政治和军事震荡的中心,江南几次兵灾叛乱,会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吴之中可称元气未损,潜力最大。
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之所以没有采风绘图,是因为沿途大片土地山岭都被圈占。哪怕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开垦,当地这些豪族也要将土地圈占起来,由其荒芜。如果拥有足够的人力予以开发,会稽所具有的庞大潜力很快就能迸发出来。
及至进入郡府,众人才领略到会稽作为三吴之首的富庶。因为郡城本身逼仄,郡府便直接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沈哲子他们绕过桓门进入府中,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面积颇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桥勾连数座亭台,水面上还飘荡着水蒲、浮萍之类枯萎枝蔓,可以想见夏日时菱荷参差,绿叶红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丝竹吟咏,蝉蛙和之,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
居则不可无水,坐则不可缺竹。池塘周围,便是一片竹林,深秋叶黄凋落,却仍有绿意倔强残留竹节上。
穿过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两座三层高的楼宇相对而立,飞檐之下尚有游廊,大概临于望台上便可俯瞰全城。
这座官邸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一城精华大半集于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笔,也未必是为官一任者兴建。由此可见时下为官者善待自己,并不信奉后世为官不修衙的官场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极尽建筑之雅致意趣。
沈充早知儿子要来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牍庶务,在府中静待。得到仆下通报沈哲子已经入府,便拉着一名身披鹤氅的属官大笑着迎出来,待看到沈哲子与其身后阵列分明的少年营子弟兵,笑声益发欢快,指着沈哲子对身边人笑道:“华青,这便是小儿哲子。”
说罢,又对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来见过我的贤长史贺君。”
听到老爹介绍,沈哲子便知这身披鹤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会稽贺氏的贺隰,也是老爹过去这一年来在会稽争取到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连忙上前见礼。
贺隰之父名贺徇,乃是与顾荣、纪瞻齐名的江东元老,时人称为“江表儒宗”。单单听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谓“琼苞”“玉郎君”格调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师级的盛名人物。晋元帝司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拢顾荣、贺徇等吴人名士,才得以在江东立足下来。
贺隰对沈哲子态度极为友好,微笑着说道:“常听使君座上夸耀家中麟儿,又多听时人传颂清闻逸事,我对小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于一见。”
“贺君高门清逸,如此谬赞,小子真是受宠若惊。”沈哲子谦恭说道,同时将纪友向老爹和贺隰引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沈哲子与老爹多有交流会稽人事,明白贺隰之所以礼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缘故之外,多半还是因为去年吴兴乡议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记耳光。
同处一郡一县之地,贺氏与虞氏之间并不和睦。
祖辈历仕东吴便埋下旧怨,后来贺徇之父贺劭被吴主孙皓残杀,全家流放外郡。于是其家田亩产业多被本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吴灭后贺氏族人回乡重整产业,彼此便有了利益的冲突。
后来贺徇声名鹊起,有了儒学宗师的名声,继而与虞氏又有了学术上的冲突。
这么多的仇怨累加起来,两家能够和睦才怪。彼此俱为清望高门,甚至波及到郡内其他家族都分别站队表态。但自从贺徇死后,贺家在这场对峙中便落于下风。
沈充入主会稽,摆明了是从虞家手中抢来的位置。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有了这个前提,两家自然一拍即合。随着沈家声望越来越高,彼此甚至已经有了联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龄不符,沈家时下名气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贺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吴兴菡萏,大概最终要美梦落空。对沈家而言,会稽贺氏肯定要比同处一县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为家族而屈身,娶了贺家女郎,毕竟会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只是不知沈牧那家伙作何想,会不会后悔当日苦求沈哲子得来的乡议三品名声。
沈充早知儿子在龙溪庄园训练荫户子弟的事情,此时看到府内队列严整的少年营,更是喜上眉梢。他与钱凤臭味相投,心内都颇不安分,并不会如时人那样认为沈哲子练兵是不务正业、自甘堕落。反而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后继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壮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营学员们面前欣赏片刻,沈充忍不住赞叹道,然后吩咐下属佐吏:“去武库取百套甲具,壮我吴中俊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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