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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翰等人出了密林又折向西步行了两三里,到了小路和官道的岔口,长安城已是遥遥在望。妙锦停下了脚步,说她的腿有点痛,劝二人坐在路边歇息。
静坐了一会,李云翰问妙锦,能否让他看一下那封密信?
“不行。”妙锦双眉一蹙,“我爹说了,但凡褚漠寒发出之密信,装丸之前必用淡磷涂抹过;信若见光很快便会自燃。”
“噢,原来如此。”李云翰轻轻点了下头,问她下一步作何打算?
“此信乃是褚漠寒谋逆的铁证,我要亲手交给皇上。”妙锦语气坚定。
少凌听了直摇头,道:“荒唐!那皇上老儿整日宅在深宫里,你一介民女哪能说见就见!”
“嗯,没错;我等皆布衣之身,要想见圣上一面确是难比登天哟!”李云翰叹道。
妙锦凝视了一会李云翰,道:“兄长不是皇上远亲吗,为何这等小事也难住了……”
“嗨,别听他瞎吹了,假冒的。”少凌讥笑道。
“我呢,当然是皇室族裔了。”李云翰摸了下玉佩,面色凝重道,“虽说我与皇室同宗,可是时过境迁,人家早就不认了!”
突然少凌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李云翰道:“李兄不是救过杨嗣郎吗,找他怎样?”
“这……不成。”
“这是为何?”
李云翰正色道:“杨嗣郎不过一势利小人,虽与林弗嫌隙甚深,但不知此信内容绝不会冒险行事;况且,褚漠寒深受皇宠,仅凭一封密信也难以让陛下信服。到那时,他们二人要是再反咬一口,非但除不了奸党,反而会害了锦儿、殃及更多无辜。”
“那太子呢?”
李云翰听了喟然长叹一声,道:“目下他尚且自保不暇,又岂敢担此风险。”
少凌和妙锦听了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李云翰凝望着京城方向,良久才转过了身子,问妙锦:“令父生前还有什么交待?”
“嗯,”妙锦微微颔首,“自你劝后,我爹有所警醒;为防万一,他将这些年行贿朝官的名单藏在了后院那株古槐下。此番回京我本想亲手取回,无奈进奏院上下全换了人,戒备十分严密,也只好作罢!”
李云翰听了登时眼前一亮,道: “若是能将那份赃官名录和密信一并呈献圣上,或可说服他。”随之他命少凌到京后去见武七,让他取回那份名录。
少凌听了颇不情愿,黑着脸道:“急什么,还是等过了明日铨试后再说吧……这可关系我一生的仕途呢。”
“哟,小弟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李云翰呵呵一笑,顿了下,道,“据说明日的副考官是贺文大人。此人现任国子监,乃四朝元老,德高望重、誉满天下;若能让他引见,或可见到皇上。”
少凌听了会心一笑,这才答应了,约他在海明楼见。
进了京城,少凌辞别了李、骆二人,径直去了芷园。
到了门前,见有一可疑汉子在街上溜达,少凌装作没看见一样,大步走了进去。
院内,荞嬷和武七正坐在水池边交谈,见少凌回来了,忙迎上前问候。少凌兀自倒了杯茶,连喝了几口才缓了缓神。他向武七仔细交待了一番,随后又大摇大摆地出了芷园。
武七接令后,当晚便乔装打扮偷偷的潜入了进奏院,趁着院丁不备,从古槐下挖出了那份赃官名录。
少凌行走了一阵,装作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下,见身后仍有人在盯梢,于是绕道去了东市。他随意进了家店铺,装作挑买古玩,趁着人多杂乱甩开了那只尾巴。
少凌急急慌慌的赶到了海明楼,李云翰和妙锦早已等候他多时了。桌上摆着烧鸡、腊味、炒青笋等七八样饭菜,还有他最爱吃的生鱼脍。
李云翰端起了酒杯,预祝少凌明日铨试高中,先敬了他一杯。少凌受此恭维心生得意,举杯一饮而尽。
妙锦见两人又说又笑推杯换盏痛饮不止,颇觉冷落,忍不住讽笑道:“还是你们做秀才好,风华雪月、饮酒赋诗,潇洒又快活。”
“姑娘误会了,”李云翰回过了头,脸色有些冰冷,“长安繁华,我却想家。平生空怀抱负而大业未就,内心寂寞更是无人能解,只好借酒佯狂聊以自我安慰罢了。”
“可不是么,没银子、没房子,单身汉一个,岂能快活?”杜少凌哭丧着脸,“早年我往来于东、西二都,数次落榜;无奈之下每日跑达官贵人家去递帖子、投文稿,可到头来连个响屁也没听着……”
“这世道呢,有人天天吃百舌宴;可有人呢,就只能跟着巴唧巴唧、咽咽口水了。”李云翰轻叹道。
杜少凌说,别想那么多了,成败就在明日了。
“看来杜兄是成竹在胸了。”妙锦耷拉着脸,“若是高中了,可别忘了我的事。”
“那当然了。”杜少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李云翰,“兄长,你说呢……”
李云翰“嗯”了声,神色忧郁道:“我到京城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弄清先祖的身世之谜。”
“还想攀皇亲……”
李云翰捧起了玉佩,笑而不语。
“别故弄玄虚了;从面相上看,兄长高鼻蓝眼与那胡人毫无两样;”杜少凌缓了缓,笑道,“不过,即便是胡人,而今胡汉俱为一家,又何必非要弄一个皇亲的名份?”
“我可不是什么胡人,有此佩便可为证。”李云翰喝了口酒,低沉着声音,道,“一百多年来,李氏族人辗转漂泊于异域,不远千里落户于中原,悄然而居、与世无争……父亲过世后,我发誓要带上此佩遍访天下,非找到答案不可!”
三人正说着,只见门帘一挑,走进来了一位店小二,对着妙锦说,楼下有位陌生客官想见她一面。
妙锦听了心生困惑,随那店小二小心下了楼;到了院内,只见桂花树下站着一位头戴斗笠的黑衣汉子,背对着她。
妙锦喝问:“何人在此?”
那人闻声转过了身子,却是元冲。
妙锦见了心头一震,冷冷的问:“你来何事?”
“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黄鼠狼吃鸡,装什么好心;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锦儿,令父遇难的确不能怪我……我也是万分痛心哪。”
“哼,你这个帮凶,今日我杀了你!”妙锦说着拨出刀来直刺元冲,却被他轻轻躲开了。
“真的,褚庆已盯上你了!”元冲语气沉重,“姑娘放心,我会帮你逃出京城的。”
“跟你走?”妙锦冷笑了一声,“除非你杀了那姓褚的狗贼!”
“不,你别再执拗了!”元冲苦劝了几句,见一时难以说服她,不免有些沮丧,“不走也罢。记着,若遇什么急事,可去群贤坊七里渡茶楼找我。”
说毕,元冲低下头来径自走开了。
次日,长安招贤馆院内人声喧哗,挤满了从各地进京参加铨试的考生。妙锦扮成了后生模样,和李云翰、少凌站在考生队伍里稍微靠前的位置。
正北厅檐下,一字摆放着四五张长桌,主考官韦溯与副考官贺文等人端座于其后;两边数十个衙役肃然而立。
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走到了会场正中央,命众人按序就位、不得大声喧哗。就在他将要宣布铨试开始时,只见考生队伍后面一阵骚乱。随着考生们纷纷避让,走出了一群官员、侍从。
韦溯抬头一看,只见张荟等人簇拥着林弗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原来林弗担忧韦溯并非与自己一心,会按事先确定的名单录用官员,于是借巡视之名前来督察、施加压力。
韦溯心怀忐忑,赶忙起身笑脸相迎,请林、张二人落座。
贺文面露不悦,问林弗为何到此?
林弗轻抚着银须,道:“今日为国选才,老夫有些放心不下,故到此巡视。”
张荟从袖里取出了一份考生名册呈与韦溯,板着面孔道:“韦大人,那就开始吧。”
“这,”韦溯愣了下,指着桌面一份稍有些泛黄的名册道,“韦某这儿已有名册了。”
张荟一把抓起了那份泛黄的名册,阴沉着脸道:“还是按林大人最新审定的名册行事吧。”
“这怎么行呢……”韦溯嗫嚅着。
“韦大人,你敢抗命不遵?”张荟眼露寒光。
韦溯见其眼神毒辣无比,苦笑了下只好接过了那份新名册。他翻看了几页,随口念道:“考生秦——二学上场。”
喊声才落,从人群里走出了一位锦衣绣红的考生,斜着眼道:“考生秦二学在此。”
张荟见他一眼有疾,还没等他递上文卷,便急不可耐道:“瞎子也来凑什么热闹,下去、下去!”
随之冲上来了两个衙役,不由分说哄走了秦二学。
韦溯见状摇了摇头,接着念道:“吴——小山。”
叫声一毕,考生吴小山身子矮胖一跛一颠的走到了近前,喘着粗气呈上了自己的文卷。韦溯见了颇觉失望,自语道:“怎么又是个瘸子……”
还未等韦溯翻阅他的文卷,张荟便命衙役将吴小山推了下去。
“白蒙蒙——”韦溯轻叹了一声,继续念道。
白蒙蒙身材细长如风摆垂柳一般走到了近前,单手递上了他的文卷。韦溯见了一愣,命他抬起双臂,方知他少了只手。韦溯顿觉晦气,摆了下手喝令他下去。
韦溯一连点了七八个考生,不是身有残疾,就是口齿不清、相貌丑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冷的瞅了眼林弗。
林弗坐直了身子,对着韦溯道:“可惜哪,韦大人;而今大唐野无遗贤、无才可用矣。”
张荟听了在一边附和道:“林大人所言甚是,这些中榜者确无一人可用为官;若要选得真才,也只有从在职官员中遴选了。”
林弗点了点头,将目光对准了韦溯:“韦大人,您说呢?”
“这,”韦溯明白了林弗的话意,毕恭毕敬道,“大人放心,待考功司的名单一定,在下会即时上报与您。”
林弗听了心生得意,轻捋着短须笑而不语。
这时,张荟起身疾步走到了韦溯跟前,悄悄将一页纸塞到了他手里,一边附耳道:“有劳韦大人了,林相已为你拟定了名录。”
韦溯听了身子一颤,将那份名录攥紧了故作会意道:“嗯,韦某明白。”说毕,便传令休考、闭馆。
考功司的员外郎听令后正要向考生们宣达,忽听得身后一声高呼:“大人且慢!”他回头一看,却是贺文。
只见贺文怒冲冲的抓起了那名册,翻看了起来。
张荟在一边见了急忙喝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为国选材,老夫要重新考问一回。”贺文颤抖着声音,道。
“何必呢,”张荟冷笑道,“方才你不也全看到了;大唐法文曾明令选材标准:身、言、书、判四条。且不看这些人的文章好坏,单凭这身有残疾、说话结巴,一点也不够格!录用此等人物,你就不怕皇上怪罪?”
贺文听了正色道:“任贤不能只看外表,应以文章优劣录取。”
林弗阴沉着脸,道:“贺大人,别自讨苦吃了,还是闭馆吧。”
贺文狠狠的瞪了林弗一眼,颤巍巍的走到了会场中央,照着名册张口念道:“宣杜——少凌上前。”
杜少凌听到念自己的名字,赶忙整理了下衣冠,昂首挺胸走到了贺文身前,深施一礼呈上了自己的文稿。
不待贺文开口,张荟抢先问道:“杜少凌,你来做甚?”
杜少凌听了心头骤然一紧,说话也有些磕巴,道:“小生乃去年明经,此次、铨试……”
张荟冷笑道:“铨试,你也想做官?”
“是的;做个小——官,有碗饭吃就行……”
“噢,原来是想讨碗饭吃,”张荟眼露不屑,“行,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好,敬请大人出题。”少凌一脸沉静。
张荟有心刁难他,想了想阴阳怪气道:“请问大唐四大国粹是什么?”
杜少凌听了脑瓜发懵,苦想了一阵硬着头皮道:“是唐诗、敦煌壁画、三彩釉陶……对了,还有围棋。”
“错了,全错了!”张荟仰天大笑,“就你这点学问,还是趁早滚吧!”
“痴人说梦!”林弗抬起头来向少凌吐了口唾沫,讥笑道,“长得五短身形、笨嘴拙舌,给我牵马脱靴都不配,还想做什么官!”
说毕,林弗伸出右腿晃了晃,不小心将靴子甩到了杜少凌脚上。
四周围观的差役见了纷纷嘻笑。
笑声未落,只见一道白影划过。那人到了近前一脚踢飞了林弗的靴子,靴子碰到了树枝又旋即落下,砸在了林弗的桌面。
张荟见状勃然大怒,喝道:“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那汉子对着韦溯等几位官员深施一礼,不卑不亢道:“在下青城子——李云翰。”
张荟听后哼了声,道:“李云翰,你来做甚?”
李云翰看了眼少凌,朗声道:“在下愿代这位杜考生作答;四大国粹是蹴鞫、斗鸡、马球和梨园。”
韦溯听了只觉好笑,将目光移向了张荟:“大人,您说呢?”
“这,”张荟登时脸色一红,干咳了几声故作镇静道,“可惜还错了一个嘛。”
“那就是骊山脚下泡温泉。”李云翰话音刚落,一群燕雀从檐下惊慌飞过,将鸟粪拉在了林弗身上。
林弗见了立时气得脸色煞白,怒喝一声:“来人,将此狂徒拿下!”一边的的差役听了赶忙冲了过来,欲捉拿李云翰。
李云翰奋力推开了那几个差役,对着林弗凛然道:“在下前来应试,不知何罪之有?”
林弗哼了声,道:“你擅闯考堂,公然诬蔑圣上,岂言无罪!”
贺文曾闻青城子的诗文名震江南,今日见他果然风流倜傥、气度不凡,心里早生几分喜爱,于是走到了林弗身前,道:“大人此言未免过矣;李云翰既来应考,何不见过他的诗文再说。”
李云翰听了从腰间取出了一本文册,双手呈与贺文。
“这还用看吗?”林弗突然捂住了鼻孔,道,“此人言语张狂、酒气熏天,必是一个酒徒。”
张荟听了当即会意,对着李云翰翻了翻眼皮,道:“规矩,你懂么?”
李云翰问,什么规矩?
“真是徒有其表!”张荟抽了下鼻子,冷笑道,“招贤馆乃为我朝选拔贤良之净地,考生应试之前须净手焚香沐浴,你却无视此规,浑身酒气、臭不可闻!”
“大人,铨试以文优者胜,没说不准喝酒呀。”李云翰辩解道。
“你这好酒之徒,就凭你冲撞考官、扰乱考场,岂能录用为官!”话毕,林弗喝令差役将他拿下。
贺文赶忙劝止住了,道:“大人息怒,不就有点酒气,大才不拘小节嘛。”
林弗听了耷拉着脸黯然不语。
李云翰见状对着贺文深施一礼,道:“不难为大人了,晚生这就走。”说罢,他仰天大笑而去。
林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仍怒气难消,悄悄叫过了一个随从,命他前去盯梢李云翰。
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韦溯感觉既好笑、又难过。见事已至此,他想还是早早结束了这场铨试为好。他缓步走到了会场中央,当众宣布铨试已毕,命考生即刻离场。
贺文因考场受辱而闷闷不乐,一回到家便气倒在了床上。待待服用过几味汤药,才渐有些好转。夜色阑珊,寒气袭人。他呆呆的望着床前那一道雪白的月光,想起他为官多年兢兢业业,一心想着为国举荐贤能,不料科场之上竟遭小人如此羞辱,实在是愤懑难平哪!
他苦苦思量了一阵,当下便有了告老还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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