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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道的纹理,或者人身上的雕饰尽数因此清晰。
在那之前,贴地飞驰的初云已经抓住了镜筒人的腰身。
她抬起头的时候,却没能看到镜筒的脑袋,她的目光所对上的是一双血色的眼睛。那是附在京垓九身后的齿轮人,脑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翻转,从镜筒人的肩膀边上冰冷地望向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她。
那披着猫头鹰皮肤的个体叫做壤阡。
一个宣扬着月球灭世论的齿轮人。
“又见面了,外乡人。”
说话的同时,这人的双手从京垓九张开的腋下蓦地向初云伸长了。这一双手上所使用的金属与其构造,在过去曾经承担过挖穿大地的工作,见证地之极深处的世界的秘密,在后来,曾用于狩猎的活动之中,猎杀了数不尽数的大荒上居住着的生灵。
但初云只轻轻横起右手尝试格挡。转瞬之间,壤阡的双爪便碰上了初云的皮肤,便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压力。
这齿轮人立刻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不置信地说道:
“使者——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是被那群山之中的风雨吹到这边来的吗?还是被哪位侵入的横行霸道的主人从自己的领地中赶走的?
在他的质疑还没能问出之前,无形的光束已经笔直地打在天青金的墙壁之上,从天青金上传来的特性的反震,使得京垓九向后却步,而壤阡同样被迫调整位置。
十几片、或许是十几片的、数不清具体数目的透镜重新接收到了外界的光明,于是镜筒人看到了那颗被投来的仿佛在呼吸与抽动空气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的心脏?”
他发出咕哝的疑惑的声响。
光线在如狱的旁边,发生异常的曲折现象,一路扫过天青金的墙壁,远照他方,险之又险地侧过顾川的脸庞。那时顾川根本没有关注外界的情况,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他的关注是来不及的,如果他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他还有意识、还在做事,那就说明他没有被打中。
当时的少年人只是按照自己想象中的镜筒位置的盲区,拼了命地就地前滚。
直到那光线曲折完成,而他的意识尚在,他就理解到他没有死。
他只有很少的不足一秒的时间观察如今这狭窄通道里所发生的一切,看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京垓九,正处于这齿轮人的侧前。而镜筒放射的力量正从他的身旁走过,由于如狱的干扰,转向了另一侧。
于是他便猛然向京垓九的脑袋扑去。
只要那镜筒继续不受控制,这两人就始终全身处在威胁之下。
想要在这场战斗中取胜,目标其实非常简单。那便是控制住京垓九的脑袋,并且在这狭窄的空间内……主动控制光线的照向。
初云同样能够理解这个观点。她与壤阡的角力正在僵着。于是她不再继续,而是猛然一退,使得用力过度的壤阡猛然失衡。接着,她才一股作势扑在这两个齿轮人的身上。京垓九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原本想要改变镜筒照向的企图落空,与壤阡一同摔倒在地。
这种种动作只发生在一个念头的前后,溢出的微光遍照通道的内部,那时,通道外侧的齿轮人也看到了通道内侧的光景,只是他们与京垓九的想法接近,不愿意贸然接近这危险的不受控的场地。
不具备形状的某种透明的东西从十几块透镜的折射中,随着他们的倒下,一路上滑,撞上顶板。这顶板并非特殊材质,仅一瞬间就消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破口。
紧接着,镜筒射出的力量远入寰宇,一路贯穿到这解答城的最顶,使得几许黄沙从上下坠。黑??的大风随之一震,吹进外界浑浊的空气,使得内外再度在极微的层面上相通。
浮在空中的鸡子随着光线连绵波荡,不停吸积空气、尘土与被镜筒照射打下来的无边无际的物质的碎片,逆光而行。
这时,少年人的身子才在飞扑中,摔到京垓九的侧身,压住他的一只手,自己则全力抓住他的脑袋。只是刚刚抓上这镜筒,从京垓九的脖子上所传出的巨大的转承的力道,便叫少年人的虎口发麻,几欲脱手。
“你要控制我吗?”
这镜筒人冷冰冰地说道。
他不知道京垓九是从哪里发出声音的。
“我没有想过控制任何人……”京垓九的手在动,于是压在他手上的顾川也被迫扫过地面几个弧度,“但其中不包括阻挠我的人!”
京垓九脖子上的支架在鹿角人的攻击中就已经出现异常,如今更是难以控制自己。壤阡见状不妙,从京垓九的身下,也用自己的手抓住了镜筒,辅助京垓九控制这镜筒的朝向!
但初云正摔在京垓九的身上。
她一手捏住了壤阡的手关节,要把他从镜筒上抓走。巨大的力道使得壤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他睁开血色的眼睛,困惑地看向这异乡来客:
“你是?(huái)熊还是重明兽?”
初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奇珍异兽,只说道:
“我的名字是初云。”
事情的发展已出乎这四个人全部的意料。四个人扭打成一团,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在那唯一的镜筒之上,使得镜筒再度转向,光线随着如狱曲折,重新彻向墙壁,发出可怕的巨响。大片的钢铁与金属被化作飞烟,从那焦灼的洞口冒出。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稳定地存在。
“你还不停下吗?京垓九!”
绝大的力量破坏了建筑的结构,无边的碎砾悠悠飘来,砸在纷争的人们的身上,讲述着一个不祥的故事的走向。
“孩子……”这镜筒人不知从哪里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大笑。它无比轻蔑地说道,“我无所畏惧。”
顺着心志的野兽不停地要把镜筒转到顾川与初云的方向。
顾川的双腕在镜筒的反震之下,被压到自己的胸前,近乎骨折。而不可视的力量就从他的衣服边上擦过。
顿时,袖子上便冒出一缕灰尽的烟,擦出一道血痕来。
受伤让人清醒。少年人咬牙,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他猛地转变自己的力道,使得京垓九压过来的力道猛然失效。镜筒顿时转折,射向了不远处的地表。
整个通道都在震荡。
岩土与钢铁、齿轮与转轴的结构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击。原本填充了整个变色石空间的黑淤泥被不可视的光线震起,从缺口处如浪潮飞来,没过四人的身躯。
淤泥中冒出的黑烟飞逝般地掠过他们的双眼。
顾川放开了一只手,而向初云伸出了。初云猛地抓住。镜筒人正要趁着这个转变,再度扭转镜筒的方向!
可就在这时,变色石空间的内壁被镜筒光线击破了……就好像当初一样。
大片的黑泥裹起四个人往着这寻求答案之城的更下方,更内侧涌去,一路淹没无数已经停转的齿轮,仿佛大水冲进了城市,遇到无数的障碍物。
这一片区域地板内侧的齿轮结构随之崩塌。
他们滚向了更深处的区域。
直到某一面墙壁如土倾破挡土墙般被撕裂而崩溃,那古怪的凝滞的液体大量流入其中。再一会儿,顾川和初云才从中冒出一个头来。
那时的顾川好一会儿处于几乎动不了的状态,初云撑起他的身体,带着他连忙远离。
“我们……在哪里?”
少年人问。
“不知道……”初云说,“我们在一片我们从未到来过的地方。”
“有标志吗?”
“有。”
初云扫视一圈,在黑暗之中望见了一个刻在墙上的十字形。
“那就是第四问题区域。”
据说秭进原来就是在第四问题区域解答问题的人。他们致力于解答的第四问题是我们能选择做什么。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齿轮人。顾川的恢复能力不知何处变得极强,他稍微能动了,就自己走步,他闻到这里也有某种特异的香,他更看到也有许多长出菌斑的齿轮人躺在这里。
这里的齿轮人好像都披着人皮,乍看上去,他们以为自己回到了落日城的某个阴恻恻的小巷子中。
只是稍微凝神定睛,就能发现那玻璃球般的眼睛,与偶然露出皮外的各类机械装置,证明了他们都并非人类,而只是像秭进秭圆一样披着人皮的齿轮人。
这里的路与更上层的路一样四通八达,但多有降下的闸门,阻碍了初云与顾川的探索。他们发现他们最后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向前,一条是向后。
还有一条不算路的路,是他们所过来的裂开的破损的城墙。
他们没有来到过这里。
因此,向前或者向后的路都是新的路。
他们沿着路往前走去,看到倒在四边的齿轮人越来越多。
“这里发生过争斗。”
顾川判断道。
初云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始终在齿轮人的外表来,并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她好像和披着人皮的齿轮人略微有些相近。
只不过一者是不同事物的拼接,而另一者则是披着人皮的纯然齿轮。
这个结论罕见地、让她陷入到一种困惑中去了。
在长路尽头的两旁,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几个齿轮人,好像是被扫到一边去的。而前方的齿轮大门上面则长出了细密的菌丝。
顾川硬着头皮,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好。”
初云走到齿轮门的旁边,十几个沉眠的齿轮人就躺在她的脚下。她看到这些齿轮人身上所长的菌斑都蔓延到了一起,好像把这些齿轮人粘在了一起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诡异的事物,尝试推开齿轮的大门。齿轮的大门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开始转动了。
里面漏出了红橙色的光、摇晃着的红橙色的光。
在门开放的瞬间,他们以为他们看到了一堵抽象的画,那是一副由正在墙壁上生长着的在光下反射出黄昏色的菌群构成的犹如倒垂的树木般的画作,有点像是发黄发黑的牙,又像是长出深绿色霉斑的墙角。
顾川可以看出原本这面墙上本应该没有生长着的菌群,这些都是在短短时间内附着上去的。
菌落的茂盛简直要从墙上长出蘑菇来,像是一片微缩的复杂的丛林,以致于这面墙上原本应有的东西全部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了这些茂密的活着的生物正在舒展自己的身姿。盘卷着的瘢痕,像是跃动的火焰,与漩涡般的星空,躁动、纠结、盘桓以及疯狂。最密集的地方甚至变了颜色,从黄昏色变为全黑,犹如数颗恐怖的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
顾川喃喃开口。
房间内有许多柱子,这些柱子上也长了些菌。这些柱子不是金属做的,也没有齿轮……都是石头,都是纯粹的石柱。
“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
从顾川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顾川大惊失色,以为是京垓九还没死,并且追来了,他连忙转过了头,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意外的俏丽的身影。
那是披着人皮,穿着衣服的秭圆。
初云叫了一声秭圆的名字。
秀丽的长发,披过了她的肩膀。她在初云的叫喊中微微颤动,像是一株随风摆荡的小花,无能为力地在石头边上垂微与颤抖,她所感到的情感的第一种即是恐惧,她好像正在忍受某种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恐惧。这是顾川第一次完整地欣赏这个披着人皮的齿轮人的样子。他看到她的嘴巴上,玻璃球般的漂亮的眼睛上,还有其他裸露的肌肤上,都贴着一层透明的胶带。胶带泛出一点深绿的色彩。
这种胶带可能是之前正廿所用的试纸。
“你怎么会到达这里?”
顾川不无谨慎地问道。
根据顾川对秭圆的了解,她应该还在把自己埋在草堆中。
秭圆站在门口,侧过头去,小声地答道:
“我是被博物导师叫来的,它正在要求所有还醒着的齿轮人尽快驰援最内侧。因此,我过来了。”
顾川这就明白了秭圆为什么不再装死了。她不会反抗导师们的命令。博物导师正在积极地发动剩下的齿轮人。
“那这面墙原先是什么?”
秭圆凝视着这面长出无数菌斑的墙说:
“这面墙之前应该是寓宇导师的本体……现在,寓宇导师恐怕也被这些古怪的在空气中飘散着的孢子感染了。寓宇导师的抵抗能力和一般齿轮人是一样的。但……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反叛者们不可能有杀死导师的能力,他们不敢的,导师只是睡着了。”
证据在于各处通道的闸门的升降还在进行中,说明寓宇导师对整座解答城的影响能力还在。
顾川不敢上去摸,只在这房间里徘徊。
“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博物导师只吩咐秭圆来到第四问题区域最深处,驰援寓宇导师。但在她见到寓宇导师如今的情况后,她又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她呆在那里,又趋向于那种装死的状态。
她靠在门口,只想等待这起事件的完结。她说:
“我知道的路都被关上了。”
这话让顾川失望。
但随后,秭圆又说:
“不过这里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
“寓宇导师会保存各式各样的东西,许多东西,也只有寓宇导师有这个能力看护与保管。你们捕获的幽灵船的引航灯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就在某一处的地底。”秭圆说。
这话让少年人惊喜到了极点。只要可能,他是绝不想放弃那艘可以在沙海上只靠着光就能自由航行的神奇载具的。
顾川立马看向了脚下。
果不其然,这地板不是正常的地板,而是空心的,每面地板上都画着点奇怪的标志。这些标志的学问已经超过了顾川所知的解答城语言的基础,他并看不懂,只能半猜半摸地寻觅。
轻悄悄地掀开地板,就能见到些古怪的东西。
这些古怪的东西,必然是了不起的奇物,或具备非常的历史意义,但顾川一个都不敢碰。因为奇物的功能是不确定的。像是神话里,触碰即中毒,或者对上目光就会石化,这些怪奇的现象都有可能发生。他和初云只需要找到引航灯就够了。
这是个可怕的由齿轮人所构建的宝库,可惜与他们并无关联。
他不无遗憾地掀开了又一个石板块,却看到里面的格子里,只放着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
这块石头无比寻常,有其断裂面,也有其随着无尽时光的破损与污垢,还有一些诡异的、古怪的蚀刻了的痕迹,好似承载着无数历史与光阴,讲述着谁也不知道的已被时间忘却了的神话。
不过,尽管看上去寻常,他想,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奇物。
少年人拿起之前掀开了的地板砖,要将其重新合上。磨损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响动,犹如在这世界之中永恒的风声。
那时候,石板已经合上了一半,焦急寻觅的少年人却突然发现那块石头上所刻着的文字、他是认识的。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意识到这是一种更早期的、未经过繁化的简单的落日城的语言,而笔迹则是古老的,饱受磨砺的,仿佛经历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光阴。这意味着过去,曾是有落日城的人来到过大荒的。只是齿轮人们并不清楚而已。
他看到上面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而第二行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那时候,上弦月依旧挂在大荒东北方的天空之上,它明亮的光华则依旧轻轻地张在隐隐约约的群山之上,犹如一块透明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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