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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落日沉入地平线,也拖走了最后一丝晚霞,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仿佛蒙上一层黑布。清冷的半月懒懒地挂在夜幕,垂眸注视着地表的一切。
顾钧座站在城楼,望了许久顾家军队的背影,直到风沙吹散掩埋他们的脚步,直到定更,钟楼的鼓鸣连连敲响三下。
他才转身下楼,往顾府的方向走去。
还有七日,便是大业帝的诞辰庆典。
攀附皇朝的大小门派掏空家底,揣着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三跪六拜去往紫禁城祝贺,只为在内陆的门派争斗中搭上皇朝的顺风车。
如果顺利的话,像龙族干掉凤族一般,把敌对竞争的门派一锅端了。
出任在外的公卿官员委派家族的子弟,指示他们带着全家的希望到盛京拉扯、走动关系,只为在高门大姓前刷足脸,争夺一个更高更远的前程。
盛京城,宽阔的街道上方张灯结彩,酒楼妓院灯红酒绿,叫卖声、醉酒声不绝于耳,纸乱金迷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顾钧座路过盛京城内最大的戏楼,门口围成一团,喧闹和叱骂声亮得地沟里的肥老鼠都抖了几抖。
和光觉得声音略有些耳熟,像是刚才送来军旗的那位主持。
顾钧座似乎也这么认为,他脚步一转,灵活敏捷地朝人群中挤去。
果然是那位主持。
主持换了一身更华丽的袈裟,袈裟上缝着黑亮的鱼目宝珠。脖颈上戴着价值连城的小叶星月佛珠,十根手指依旧满满当当地串着闪闪发亮的金戒指
整个人活像一个珠宝展示台。
若不是顶着个锃亮的光头,谁也认不出这是个清心寡欲的佛修,还以为是打哪来的修二代。
主持倚在戏楼的雕花木门,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指着阶梯下一光头,学着戏子的唱腔,掐尖了声音,破口大骂。
“前几日便贴了告示,御寺忙于祈福,这几月不参佛法,你求个哪门子的佛法。真是不长眼,早日滚回野禅去吧,就一破庙,还配称万佛宗?”
主持手指的方向,一光头和尚拄在戏楼的阶梯下,着一袭灰扑扑的僧袍,破布储物袋大喇喇地挂在腰间,脚下踏着廉价的布鞋。
与阶梯上一身华贵袈裟的主持形成鲜明对比。
面对主持的当众折辱,光头和尚微微弓腰,摸摸透亮的脑门,和气地道了声歉。
他的指间夹着一串朴实无华的木质念珠,念珠表面布满划痕,他动动大拇指,一颗一颗地拨着。
光头和尚踏上一步台阶,那一刻,和光注意到主持的眉头沉下,手指在雕花木门上划下一道重重的刮痕。
异样的神情一闪而过,主持又恢复那副尖酸刻薄的神情。
“道歉有什么用?不如麻利地滚出盛京,别碍了我的眼。”
光头和尚的腰弓得更低了,他指间的念珠转得愈快了。
“主持,您行行好,通融一下,不然我不好向师门交代。”
和光不禁看得心惊,这便是万年前的阶级差距。
同为佛修,皇朝庇佑下的御寺宗庙,同内陆门派万佛宗之间宛如隔着千云万雾,一个居庙堂高高在上,一个落泥泞任人践踏。
而盛京的所有人,对此习空见惯,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顾钧座渐渐走动,明暗的光影在光头和尚的侧脸一进一退,直到光头的整张脸暴露在灯光下,那熟悉的眉眼看得和光心头巨震。
嗔怒禅祖师爷,三光。
也是天魔大战时,七权万佛宗的掌舵人。
此刻弯腰事权贵的他,与画册中顶天立地的救世英雄恍若两人。
就在这个时候,戏楼内传来动听的曲乐声,咿咿呀呀,丝竹管弦,此起彼伏。
主持面露焦急,横了三光一眼,警告他赶紧离开盛京,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转身进楼,脚步急促。
眼见好戏散场,围观的众人进楼的进楼,该干嘛的干嘛,依次散去,戏楼门口倒是更乱了。
三光祖师爷被人撞了一下,肩膀微微晃了晃,他收起讨好的神情,怪异地笑了一声。
接着,他一把抓住趁乱摸向他储物袋的手,反手一折,咔嚓一声。
身旁的路人痛嚎一声,几乎站不住。
三光抬起下巴,依旧和气地笑,死死捏住路人的手不放,捏得路人跪地求饶。
他一把提起路人的手腕,眯起黑亮的眼直视对方,不缓不急地道:“施主,您不要的手,小僧帮你剁了如何?”
温和的语气与狠辣的内容混杂在一起,生生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和光一动不动地盯住祖师爷眼中的光芒,错不了,这就是嗔怒禅!
可惜顾钧座没了兴趣,转身离开了。
顾家子弟繁多,府衙设在偏远的西街,远离中央大道。
顾钧座抄近路,选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口的拐子老汉抬头,冲他诡异地呵呵一笑。
他扯了扯嘴角,正准备踏入小巷时,里面传来一声怒吼,他倏地顿住脚步。
一个满眼通红的修士咆哮着跑出小巷,直直地冲顾钧座而来。
他拔出剑,做好起手式。
这时,一只锁灵绳从巷子深处飞来,直直锁住修士,压得他动弹不得。
锁灵绳另一头,穿着红色官袍的青年徐徐走出,脚步沉重。
谢危,今日朝堂上亲手弑兄的谢危。
谢危半阖眼皮,满脸疲惫,他把锁灵绳交给姗姗来迟的禁卫军,扭头瞥了顾钧座一眼,心里琢磨了一会,开口解释道:“这人走火入魔,深入魔障,估计没救了。”
顾家与谢家世代交好,两人自是认识,不过辈分有些差距,交情不深。
顾钧座问道:“邪修干的恶事?”
谢危刚吐出一个“不”字,口型凝固了一会,紧接着他脸上露出挣扎难忍的神情,硬生生地咽下了“不”字,嗓音喑哑干涩。
“对,是邪修干的。”
说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副释然的神情,而又转向狰狞,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妥,他捂住脸,惨然地笑了笑。
顾钧座愣愣地看着他,手足无措。
谢危笑完,脚步一转,正准备走时,又顿住了。他深深地看了顾钧座一眼,眸中露出一抹惋惜,沉声补了一句。
“近日盛京城走火入魔的修士有点多,顾侄子要是没事,还是不要去偏僻的地方为好。要是可以的话,早日离开这盛京吧。”
和光待在顾钧座体内,也目睹了这一切。
她定定地注视那名走火入魔的修士,他眼角通红,唇齿流涎,识海里不时散出黑色的魔气。
不是邪修的花样,而是天魔的魔气。
可惜这时的人从未见过天魔,也无从分辨。
但是,看谢危的模样,怕是琢磨出了一些端倪。
可是有谢安的前车之鉴,谢家人又被大业帝威胁,他无法向任何人吐露真相,只能眼睁睁地坐视事态一步步恶化。
鼓鸣三声。
今日是六月初八,离大业帝的诞辰还有一周的时间。
举国欢庆,锣鼓喧天,喜气云腾,整座盛京城都沉浸在犬马声色之中。
御寺宗庙开坛为大业帝祈福,龙族送来数不清的珍宝海兽作为贺礼,阿谀谄媚的内陆门派千里迢迢奔赴而来,公卿王族饮酒作乐、一响贪欢。
但此时距离盛京沦陷,只有不到七天的时间。
三日后,盛京城内走火入魔的修士越来越多,平民散修游荡在偏僻的小巷,见人就砍,形骸疯狂。朝廷认为是邪修作祟,众人之间的心魔相互牵引。
禁卫军天罗地网地搜查走火入魔的修士,刚开始时还能关押进牢狱内,后来牢狱已满,人手不足,见走火入魔者就地处斩。
四日后,禁卫军内部也出现了走火入魔之人,人手不足,于是盛京城内紧闭大门,不许放一只蚊子进入。
五日后,王公贵族之间入魔的人也不少,各家各户拉门拉关系,寻求外出之道。有些官员家族嗅到风气不对的,忙不迭地遣送一部分核心子弟离开。
六日后,禁卫军强硬地压下来所有的流言蜚语,不知从何处捉来一邪修,在午门当众处斩,众人弹冠相庆,膜拜大业帝的英明,祝贺大业帝的千秋万代。
街道上悬灯结彩,一片火树银花。
人头躜动,人人脸上戴着欣喜道贺的面具,热闹非凡。
大业七百六十年,六月十五。
夜幕低垂,半空上悄无声息地挂上一道血色的弦月。
此时是大业帝诞辰庆典的第一夜,盛京的王公贵族们前呼后拥,朝紫禁城浩浩荡荡地蜂拥而去。
御寺宗庙的佛修们端坐于亭台楼阁之上,口诵心经,为大业帝祈福。
皇宫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颗颗、一座座、一堆堆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被摆出来,侍女们正在摆饰今夜的佳肴美馔,乐师正在做最后的调弦,舞女正在做最后一次演练。
亥初,鼓敲五声。
漫天遍野的黑暗天魔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地朝盛京而来。
一刻钟后,盛京的护城阵法将被攻破,暴烈残虐的天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携着排山倒海的魔气,席卷城内的每一个角落。
伟大的天魔战役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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