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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头墨发全是细碎的霜雪,如同一夜白头,睫毛上也有点点雪花,进屋骤暖,渐渐化成雪水湮进眼睛里,顺着眼角划过一道水印。
她扯过被子擦拭他湿漉漉的头脸,双手不住颤抖,手臂上伤口深可见骨,把特制的化腐生肌散撒上去,一股浓烟升腾,伤口肉眼可见变得焦黑。
他闷哼一声,抬手盖住双眼。
桃枝流着泪问:“伤口有毒?”
处理好伤口,她把绷带饶了几圈,打了个结,没忍住哭着道:“是谁做的?你怎么受的伤”
他不会因为失血而亡,可若不服下相应的解药,不久一样会毒发而亡。
他的肤色本就像终年不见天日一般冷白,如今失了许多雪,更加苍白阴鸷,完好的手上沾了满手的血,抬手为她擦泪,一道血沾在她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手背抹匀,像擦了胭脂。
从小窝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已是含苞待放的花蕊,他苦涩地笑:“我的小公主,真美。在沈家很快活吧,比宫里好多了,对吗?”
“你快告诉我啊,怎么受的伤,我去给你找解药!”见他还有心情说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没事,死不了。”
“这是什么毒?”她固执追问。
“七断。药石无用,但还能撑个一两年,足够了。”
“你疯了!不出一年,你便会死!”“你不也一样吗?”
——两人同时用压抑的声音吼叫,又同时静默,气鼓鼓看向别处。
他们都是被皇宫异化了的人,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想体会过人世的苦辣酸甜,他也不在乎,只要能守护太后的遗志。
她哭个不停,却深知自己是最没立场劝他的人,她连自己的生命都至于无足轻重之地。他的笑里藏着几分哀婉,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早便预料到了这结果,理智有残忍地安慰她:“足够了,足够扳倒赵庆,按照太后意愿,扶持江东王赵礼。他庸碌之余,十分仁善,且认同太后的治国之道。”
桃枝心痛如绞,“摄政王想拉拢郑家,你是在郑家受的伤?”
“是,我本想规劝江宁盐铁道正使郑恢,不与摄政王合流,他本来摇摆不定,今夜却突然翻脸,派刺客来刺杀我。”
桃枝明白,关闭女学的风波中,江东王服从摄政王,纵容郡内女学关闭,是铁了心要向摄政王低头。沈庚和沈瑜奔波了几日,杭夫子还没就出来,便可知江东王的态度。太后党要辅佐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本来就摇摆不定的郑恢。
“那你现在回去,预备怎么办?”
“五日后太后下葬,到时一切分明,赵庆毒害太后一事再也瞒不住,长沙王和西蜀王会趁机对他发难。王谙如是太后培养的人,安排在赵庆身旁做探子,这几日,她会想办法刺杀郑恢。郑恢一死,他与赵庆的交易也烟消云散,到时,赵庆腹背受敌,我再联系京城的太后党,趁机将赵庆党剿灭。”
他握过桃枝的手,冰得不像活人,她深深呵了口气,他握得更紧,“灵絮,跟我回京吧,我会保护你,不出一月,四王肯定要打起来,我不许你一个人待在扬州,太危险了。”
她摇头,“不,王娘子单枪匹马,胜算不大,我要留在这里,帮你杀郑恢。我如今的身份,好用得很。”
他冷哼一声,“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不想回宫?”
桃枝正要说,当然是真的,门外却传来几声敲门声。
她与冯裕对视一眼,他钻进被中,桃枝把被子拉上把他盖得严严实实。
对镜查看自个儿的模样,正想把头发梳顺,发现双手都是血,用绸布沾着热水擦了,铁锈味萦绕不散。
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只有沈庚会这样敲门,她不敢再耽搁,想过去开一条门缝,告诉他他已经睡下了。
不料门缝打开,她还未说话,少年披着满身霜雪,直接一手推开门扉,跺跺脚上薄雪踏进屋里。
“冷死我了。”他把大氅挂在墙上,分毫不见外地落座,翻过茶杯倒茶,见桃枝还愣在原地,“过来坐啊,发什么呆。”
她气笑了,叉腰问:“沈三公子,你好像走错房间了。”
“没有,我就知道你是个夜猫子,特地这会儿过来找你。”一个没注意,他已经翘起二郎腿,悠哉游哉喝起茶来。
桃枝走到他身后用手腕推搡他,“你走啊!我欢迎你来了吗?三更半夜跑到女孩子的房间里,你有没有点廉耻之心啊!”
任由她推搡,他手中半满的茶水却纹丝不动,笑着睨她一眼,“你也算女孩子?”
“我不算,行了吧!你究竟是来干嘛的?我告诉你,我睡着了,大半夜的被你拍门叫醒,我现在很生气!”
“别气了,”他放下茶杯,想拉她的手,她迅速把手交叉在身后躲过,“我知道你近来心情不大好,为了意安的事儿。是我的错,是我叫你出去的,又没有跟紧你们。我向你道歉,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不要你的东西,不要你道歉,你给我滚!”桃枝烦躁极了,不想让冯裕看到她的另一面,也不想沈庚再待下去可能起疑,用尽全力推了她一把,他没留神,向后倒,一屁股摔在地上,怀中掉出一物,圆溜溜滚到床沿纱帐下。
他皱眉,撑着桌子站起,桃枝已经打开了房门,冷漠无情道:“现在就走。”
“我偏不走!”他弯腰寻找方才掉出那物,靠近床边,皱了皱鼻子,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
桃枝简直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跑到他跟前拦着,“你的礼物我收下了,谢谢你,可是现在真的很晚了,有什么明日再说好吗。”
她神色急迫,沈庚审视地看她,明灭灯火下,一张俊脸冷得像冰,眉头拧得死紧,“你这里藏了什么?”
“没什么。”她越发着急,满脑子想着怎么把他哄走,她床上躺着个血人,怎么能让他看到?
“桃枝!”他咬牙切齿,就像要吃了她似的。
她拼命摇头,“真的没有。”
他抓起她的手翻开,满手干涸的血痕。桃枝躲避着他狠戾的目光,他向来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笑容比暖阳温和三分,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她发自心底感到害怕。
“你让开!”他拨了她肩膀,天旋地转,她已趴在梳妆镜前。
他正要怒气冲冲拨开帐幔,忽然听她一声叫喊——“沈庚!”
他回身,只见她正拿着一根尖削的玉钗,抵在自己脖颈旁,面上一派视死如归。
“沈庚,你若执意要打开这道帐幔,我便立即死在你眼前。”
他心痛欲裂,那根玉钗,分明是青灯节那日,他亲自插到她发髻中的,如今,却被她用来往他们中间划下深深一道沟壑。
他缓缓垂下手,无比苍凉,“你非要这样吗?”
冷笑一声,步步朝她走来,眼角竟有一颗泪,“我以为,我做了这么多,你总能相信我几分,原来是我太天真了,对吗?”
“对!”她眉目冷傲,“我让你滚,若你不想让我死,你便给我滚出去!”
他落寞点头,决绝转身离去,身影转瞬融进漫天风雪中。
桃枝卸了浑身的力气,撑着梳妆镜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走到床边,双手颤抖地跪地摸索,终于摸出来一块石头。
似玉非玉,似石非石,晶莹温润,黄玉中一道红色的玉痕,乍一看鲜血般在玉中流动。
这是一颗桃子。
她想起凌霄峰上,他从树上砸下一颗桃子,问:“妹妹你可是桃子精?”
明朗的少年从那时起便住在她心底,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掩藏的不仅是冯裕,还是她不能见光的来历,她混沌幽暗的过去。这么闹了一场,他们从此,也要分崩离析了吧,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手把她抱入帐幔里,像小时候一般,搂入并不温暖的怀中,温暖的被窝待久了,她已经不太习惯这样的温度,冯裕却把她紧紧抱着,用完好的手顺着她鬓发,“既如此难过,便离开吧,我带你回宫。”
“不行,我无力自保,回宫只能拖累你,”她往他的袍子上蹭了蹭眼泪,坚定道:“我留在这里,一定杀了郑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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