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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那是从山崖上来后过了一段日子了,落墨一直带着萧煜住在山谷的别苑里休养。
钟霖虽然做了教主,但总归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其他人也还是按照老习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处理不了的问题,也都会来问她。
只不过大家都不再叫她“教主”,而是改口叫“老师”,反正教中的大部分人也都确确实实是她的徒弟。
既然叫了她“老师”,那么撞到萧煜,自然而然地就喊一句“师娘”。
被喊师娘多了,前睿宗皇帝自然就别扭起来,有天委婉地跟落墨说了,然后落墨本来是懒得管的,看他实在有些委屈的样子,就问了钟霖他们,为何要叫“师娘”。
钟霖比较耿直,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说:“不能叫师娘吗?老师还不打算给师娘名分?”
躲在帘子后偷听的前睿宗顿时觉得一口血哽到了喉咙口,吐不吐都很憋闷。
这话在风流成性,说话也不那么顾及长辈面子的舞水护法看来,就简单多了,她哈哈笑着就说:“老师您老人家在这里藏了这么一个美人儿,我们见了当然要叫师娘啊,叫师公太奇怪了啦。”
说完还朝帘子后偷瞥了一眼:“话说老师啊,没事也带师娘出来多逛逛呗,这种绝色老藏在屋子里不怕闷坏了?虽然萧公子走了,好歹师娘也是真绝色啊。”
没错,灵碧教的诸位都相当喜欢萧家人的长相,当初萧焕还在教中的时候,每天恨不得排着队过去看。
再说萧煜自从断了心脉被从鬼门关拉回来后,不仅消瘦了许多,还因为不再带人皮面具露出了那张酷似萧焕的脸……不对,是萧焕酷似他的脸,整个人再也没有归无常时那种嚣张霸道的气势,每天穿着一身白衣半散头发在别苑里养身体,还因为两鬓的白发更添了几分憔悴的美感。
用舞水护法的话来讲,那简直是弱质纤纤,我见犹怜……不叫一声师娘简直心里都难受得过意不去。
整理了徒弟们的意见向萧煜说了,落墨也只能无奈地总结一句:“都是我养出来的孩子,无法无天惯了管不了。”
可不是无法无天惯了?灵碧教的总堂就叫“无法无天堂”不是吗?
听了这个答案,病中无力郁结,向来又喜欢多想的前睿宗陛下就以为这是落墨故意纵容弟子们折辱他的新法子。
他故作温雅地一笑,心中一阵煎熬,如今脆弱无比的心脉很容易就气血不平了,开口时喉间已经有了些淡淡地血腥之气:“如此……那也无法可想了。”
落墨自诩是个宽厚的好老师,难道就因为徒弟们善意的称呼就去责怪他们?当下淡然点头说:“只能如此了。”
深瞳明灭了一下,萧煜也强自淡然地笑笑,微白着脸强压下喉中的血气:“让墨儿你费心了。”
可惜落墨没注意他弯弯曲曲的小心思,淡淡应了声道了句不客气,就不再提这茬。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着,然后没几天后就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节日,说比较特别,是因为别的地方不过,只有灵碧教众会为此举行庆典。并且庆典的方式很特别:放烟花。
为了这个喜庆的节日,落墨特地去总坛露了个面,等夜色降临,烟花庆典开始,她还小酌了几杯。
因为这个,她耽误了一阵子才回到别苑后,萧煜已经用过晚饭也喝过药了,看她走回来,有些迟疑地问:“今天是什么节庆呢?我怎么不知道?”
他不提倒还罢了,一提落墨脸色就冷了下来,这个日子是她心上的一道疤,直到如今,别人问她还尚且能心平气和,他问却万万不能冷静。
她当下就冷声哼了出来,语气几乎要恢复到他们针锋相对时的冷冽:“不是什么节庆,不过是早就被万岁爷忘记的那位的忌日而已……真正的那天忌日。”
说完也不再看萧煜,甩了袖子就去里面沐浴醒酒去了。
她不过是小发了个脾气,等洗完了出来,却看到萧煜还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也不知道是走不动还是不想走,面色霜白,手指紧紧按着胸口。
看他这样子,落墨心中不免就略微无语了一阵:之前明明那么刀枪不入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连句重话都受不住,动不动就西子捧心的。就这样还不喜欢别人叫他师娘?
话虽如此,落墨还是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他低垂了头轻咳了几声,再抬起头看她时,脸上是明显勉强的笑容:“墨儿,我没什么,你先回房休息……”
只是到底说得违心,话音还没落脸色就更白了,紧抿了唇侧头就将一股冲口的血吐在了地上。
看他突然又吐血,落墨这才有些慌了,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去查看他的经脉,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就慌了神。
他的心脉是在落日崖下的潭水里被强行接续上的,自然要弱上很多,要细论起来,比萧焕那样虽然虚弱但好歹没断过的还要脆弱。
虽则如此,他这些日子也从来没受过什么外力,也一直在用药调养,理应是一日好过一日的,但她方才一看,却赫然发现他内息乱窜,那一息心脉更是将断未断,分明是危在旦夕的脉象。
她也不敢再耽误,一面用响铃传了信,一面立刻揽着他的腰将他抱到内室的床上,怕他躺下无法呼吸,她还撑着他的身体,让他半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手放在他丹田上给他的经脉里灌入温和的内力。
即使如此小心呵护,他还是喘息着不住低声咳嗽,唇边溢出的血沫也绵延不绝,分明是方才忍得太狠了,以至现在吐血都断断续续吐不干净。
落墨深知他们萧家的人对自己有多狠,轻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后,就用袖子垫在他唇边低声哄骗:“煜,别忍着,先吐出来。”
他依言咳了两口血出来,那双深瞳稍微清明了一些,就抬起手来将手指搭在她的手上松松握住,直直看着她,他唇边的笑意竟添了几分缥缈:“我在潭底刚醒来的时候……以为你不准我死,是因为那么死还是太便宜了我……”
落墨想起来当初他刚睁开双眼时那犹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目光,心中不知为何一酸,低头在他苍白的唇边轻吻了下,更加柔声安抚:“我不想让你死,是舍不得就这么放你走。”
他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眷恋,声音更低柔下去:“我没想过今生还可以被你稍假辞色……这些日子来总觉得或许是我痴心妄想……身在梦中而不自知……”
落墨听他越说气息越微弱,话中的意味也总透着不详,忙打断了他,急急说:“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沉住气稳住内息,小青很快就来了。”
他又勾着唇笑了笑,非但没有听她的话,反而接着说,语气低弱,却犹如蘸着浓浓的疲倦:“墨儿……不管这是不是一梦……我都……太累了……”
落墨是不信他会在这时候死去的,毕竟萧煜这样一个人,几番生死边缘都挺过来了,怎么会莫名其妙风光霁月着呢就死了?
然而他却就那么眷恋无比地看着她,而后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声音轻得几乎要随风飘散:“若你真的可以就此放下……去找个真正可以让你幸福的人……就像非弃那样的……”
那是他在山崖上被她一剑穿心时没说完的话,原来他是想让她去找别人,落墨没办法握住他的手,只能紧紧揽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般说:“非弃就是你。”
他微微笑了笑,唇边的鲜血还一直淌着,将胸前的白衣都染红了一片,气息微弱地说:“是啊,可你不肯信……”
落墨心惊地看他的目光都散乱了起来,分明是垂危之状,忙拼命哄他:“煜,我信你的,我早就信了……等你好些,我带你回江南看看我们的小院子如何?”
他听着微弯了唇角,那双深瞳中也泛起了一丝憧憬般的向往,只是眼中的光芒却更黯淡了些,低声说:“今天是哥哥的忌日……”
他只说到“哥哥”两个字,脸色就更加苍白了下去,眉心也紧紧蹙起,那样子竟是痛楚无比。
落墨暗骂自己提什么不好,偏偏提这个,忙抱紧他温言安抚:“你知道大皇兄最喜欢烟花的,现下也正是看烟花的时节,所以我就让孩子们放一些热闹热闹……是我不对,没有叫你去看,下次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说到这里还连忙保证:“要不然我让他们明天再放一次,我们明天就看!”
他黯淡下去的目光还是在她脸上一遍遍流连,又极淡地笑了:“如此也好……每年今日,你先想起的一定是哥哥……”
他说完这句,长睫微合,身子也不胜倦意般松弛了下去,连带虚握着她的手也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落墨心里一凉,忙抱着他喊:“煜!萧煜!你要再敢装死,我一定亲手弄死你!”
青笠提着药箱慌不择路地冲进他们的卧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们的前大教主和老师死命抱着他们的师娘,而师娘胸前染了大片朱红,青白无色的唇边也挂着一道殷红血迹。
那场景要多凄美有多凄美,简直见者流泪……如果忽略了他们老师说的话。
忙扑过去抽了银针吊住他们师娘的一口气,青笠一边示意落墨把萧煜放到床上好施针,一边就说:“我说老师啊,师娘都这样了,你也别折腾他了,这么一个大美人你也真忍心。”
落墨惊魂未定地看到萧煜胸前还有轻轻的起伏,气息虽然微弱,但好歹还在,刚稍微松了口气,就被这句话噎着了,隔了一阵才说:“我又没做什么。”
钟霖和舞水她们都已经赶了过来,现在齐齐聚在床前,担忧地看着他们师娘,舞水还感慨了一句:“虽然我知道师娘这样子更美,可老师你也总得考虑以后,老是就剩一口气的样子,也保不长久啊。”
落墨回头看了下一众徒弟脸上都不加掩饰的心疼,还有对她的指责,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我记得之前让你们追杀归无常的时候,你们倒也挺卖力的。”
灵碧教的众人回忆了下之前“归无常”的样子:常年一个宽大遮住了身体的灰色布袍,脸上还带着五官极其普通的人皮面具。
于是他们就都摇了摇头:“那是我们不知道师娘长这样啊,早知道的话,肯定也是调戏为主,追杀为辅啊。”
这么一说落墨就想起来当年让这些没点规矩的徒弟们追杀萧焕,他们也都是半点真力气都不下,反倒一路围观调戏着搞了几百里地。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落墨眼皮跳了几下:“你们真以为我不舍得关你们去后山思过了?”
徒弟们一起摇头,拿手一指钟霖:“老师,现在小钟是教主,她说了才算。”
资历本来就浅,又被赶鸭子上架一样推到教主位上的钟霖连忙举起了双手向众位师兄师姐们示好:“我怎么可能让大家去面壁啊,哈哈。”
落墨一阵沉默,那边几个人倒已经聊上了,舞水摸了摸下巴说:“话说萧公子长那个样子,美是真美,就是看起来不像教主,我之前还嘀咕呢,不知道是像谁,后来见了师娘真面目才豁然开朗啊……说起来师娘也不可能丑对吧?要是丑哪儿能让老师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啊。”
其他人连连点头称是,看那样子萧煜还没做过什么呢,光靠脸就已经把灵碧教上下都收服了。
落墨无言了一阵,悠悠开口说:“于是你们这些孩子,全都是看脸对吧?”
这点众人承认起来简直理直气壮:“老师教得好!”
落墨这下彻底无话可说了,那边话题已经又转移了,还是舞水开的头:“话说半乐啊,你家风老板呢?怎么这些日子不过来了?老看师娘一个美人,再美也有点单调啊。”
半乐就轻哼了声:“是我跟他说别老跑总坛来,不知道这边色狼多吗?”
舞水顿时幽幽地说:“呵呵,这是说我了?”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落墨疲惫地挥了挥手:“除了青笠其他的都给我滚出去,别吵着我家美人。”
钟霖悄悄缩了缩头:“嘿嘿,我家美人……还说不心疼……”
她最乖觉,说完在落墨的目光瞪过来之前,立刻就拉着其他人跑了出去。
青笠倒是很严肃,在给萧煜施了一遍针后对落墨说:“师娘这次确实很凶险,之前他让我配的那瓶烈药,倒是可以一试。”
那是从崖底上来之后,萧焕还没启程,萧煜和落墨自然躲着他,然后萧煜就给了青笠一个药方,说有里面有几味药不好找,只有灵碧教中有,烦劳她配出来。
青笠看了那个药方就知道那是专门用作吊命的,哪怕就剩一口气,这一粒药丸大概也可吊个三五天,炼药不难,就是有一两味药确实是滇北特产且罕见的,除了灵碧教中有之外,大概也只有与世隔绝的藏区里会有了。
她拿到后不做他想,立刻去开炉炼药,只是药材确实不多,也只练了十丸出来,药练好了青笠就交给了萧煜,他大概是收起来了,一直没见用。
这些事落墨自然是知道的,她也没出口干预,就看萧煜张罗着配了这些药出来,还在心里想前德纶帝果然是惜命的,身子一旦糟了点,就如此费心防范未然。
萧煜拿到了那瓶药,也没遮掩,就放在卧室的小柜中,落墨听了就起身过去取过来,倒了一粒放入他口中。
他现在经脉太虚弱,这药丸又性烈,所以只能含在口中让药力缓慢流入腹中。
药力和银针的双效之下,隔了一阵萧煜果然呼吸粗重了些,脸色也不再苍白若死,落墨这才松了口气,在床榻边缓慢坐了下来。
青笠看她的样子,只能叹了口气:“师娘大概到明日才能醒过来,老师你恐怕得劳累点照看了。”
落墨有些疲惫地抬起手冲她挥了挥,示意无事。
萧煜果真是第二日午后才清醒过来,他几乎睡了十二个时辰,中途一直是落墨用人参汤喂给他当做三餐。
落墨提心吊胆了一宿,几乎没敢合眼,看他醒了自然高兴,忙将他抱起来扶着坐好,又用早就煮好的温热银耳羹喂他。
谁知道他就吃了两口顺滑的羹汤,稍微润了润喉,就微皱着眉看向床边柜子上放着的瓷瓶说:“谁把这个药给我吃了?”
他声音还很低微,语气却有些质问的意思,他本来就是做惯了皇帝的人,就算流落了江湖几年,一旦稍微认真了起来,也还是有一股子颐指气使的意思。
落墨微愣了下,不想跟他计较,就随口答了:“青笠说你太凶险,所以我就把药拿了出来,从昨儿到今日,连着含服了两丸。”
萧煜听到自己已经吃了两丸,眉尖蹙得就更紧了,语气也不是很好:“这个药是特地给焕儿炼的,一时没来得及送过去而已,为何给我用?”
这个落墨还真没想到,她只当萧煜是给自己准备的,这才想起来炼药用了些时日,练好后萧焕已经启程回京师了。
而送他过去的钟霖回了总坛后,也要再过几日才会再回中原去。
但萧煜这个语气她听了也隐隐来气,轻哼了声说:“不给你吃,昨天就是你明年的忌日了,况且你又没说是给焕儿的,我还当是万岁爷特地留给自己保命用的呢。”
萧煜当然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耐和怒火,他这些年也早习惯她这么对自己说话,昨天半昏迷时那种脉脉温情才是罕见,他都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虚弱时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他也向来不会理会落墨的挑衅讥讽之言,听了后只是微抿了薄唇不再言语。
落墨看他刚刚好些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也不敢再说什么,也沉默地又喂他喝了几勺羹。
这时萧煜倒也配合,虽然吃得慢,间或也咳几声,好歹也用了小半碗下去,只是眉尖始终蹙着,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
那其后几天,他还是在青笠的悉心调养下好了一些,又可以下地自己活动,只是比原先还要更沉默寡言了点,每天不是在那里对着棋谱摆棋局,就是拿着书在廊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还添了间或就会怔怔出神的毛病,有天难得下雨,落墨走到回廊下,就看到他正全神地看着外面的落雨,目光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中的书卷都滑到了地上,一只手臂也伸到了廊外,被雨水打湿了半边。
滇北的夏雨也不比中原,寒凉得很,他如今身子又弱,落墨走过去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拉回来,一触之下他的肌肤果然冰凉无比,摸着几乎都不像活人的。
他这才回了神,转头看到她还恍然了一下,才弯了唇角笑笑,轻唤了声:“墨儿。”
她恼他不爱惜身体,寒了脸并不作答,他就又笑笑撑着栏杆站起身,也不知是不是坐得太久了,身体竟微晃了晃一时没站稳。
落墨没多想忙抬手去扶,却看他竟然微侧过身避开了她的手,抬手在廊柱上撑了一下,接着就站直了从她身旁擦过去。
落墨一时没缓过神,看他长袍广袖地在回廊里走开了去,身影显得也清瘦,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着的衣物是不是太单薄了点?
这也不怪她,她自己本身就穿着简单,常年不变的淡绿薄纱长袍,他来了后之前的衣服破烂又染了血,自然丢弃了,她就让教众拿了教里男子日常穿着的衣物过来。
于是他也就这么一直穿着那些式样简单潇洒的白衣,只是云滇苦寒,不管是教中弟子还是她自己,都有内力可以御寒,不惧寒冷。
萧煜现在虽然还有内力,却身体赢弱,每天都在病着,自然比不得他们。先前萧焕在的时候,也总是穿得比教众厚重一点,会在外衣之上多加一件大氅。
她这么想着,正琢磨着是不是着人拿点御寒的衣物过来,李半乐就先动了手。
这个混世小魔王跟舞水那个混世大魔王一起过来,手里乐颠颠捧了一件雪青色的大氅,是用狐狸毛和丝绸混着纺织的,手工刺绣都做得很细致,既能御寒,样子也飘逸好看。
李半乐还挺开心地说:“我看师娘总是穿得太薄,还一直咳嗽,这衣服是之前我找了料子和裁缝给江做的,师娘跟江高矮胖瘦都不差多少,料子也多了点,所以我就让人多做了一件送来给师娘。”
萧煜当年还做皇子和皇帝的时候,几时为自己的衣着操过心,宫里光他的衣服都能堆满一个屋子,每年换季的时候还有织造局进贡的大批衣物,有些连穿都不曾穿过就封了库。
即使后来他在江湖中风餐露宿,也内力深厚,穿衣多看乔装需求,并不在意厚薄材质。
是以落墨没注意到他衣服穿得薄了,他自己也没留心,现在被送了衣服,惊讶之余也有些开心。
落墨看那件大氅式样材质都颇合他心意一样,他看着目光中也有了些淡淡的喜欢,抬手接了过来,笑着道谢:“李姑娘费心了。”
李半乐也乐呵呵地说:“哪里,借花献佛而已,师娘不嫌弃是跟江一样的就好。”
说着她还绕过去动手给萧煜披上,他们都可以算是落墨收养的孩子,如果说落墨是他们的娘,那萧煜自然就是爹,这番举止纯属一片孝心,做起来丝毫不显违和。
李半乐跟风远江是什么关系,特地做给他的衣服必定用心良苦,材质颜色款式,都是精挑细选,饱含了心意的温暖大氅落在萧煜肩上,也将他过于苍白的脸色衬托出了别样的光华。
抬手拢了拢肩上的衣物,萧煜还对李半乐又笑着道了声谢。
他和萧焕一样,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带点笑意,这些日子来也经常笑,只是这一次比往常的都要开怀一些,眉眼微弯,眼波流转,看得一心对自家江美人的李半乐都要呆了。
舞水就更别说了,坐在对面连眼睛都要直了,当下侧身悄悄跟落墨嘀咕:“老师,我可以不可以以后每天来给师娘送衣服啊?”
落墨看萧煜那个混杂了满足和开心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淡淡酸楚……虽说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她日日跟他相对,也还是疏忽到让他被孩子们送件衣服都惊喜若此的地步。
舞水和半乐走的时候,落墨就拉住了她的大弟子,开口说:“让教里的弟子照着你们师娘的身形多做几套衣服送过来,外衣里面的都要,大氅也好好做几件,你们师娘喜欢青蓝和黑色的,刺绣滚边不要太多,素淡点。”
她好歹也做了好多年萧煜的下属和皇后,对他的喜好略有了解,如今再说起来也还是轻松。
舞水答应了,跟自家老师挤眉弄眼:“老师啊,对师娘略好点吧,这样的我看着都心疼。”
落墨抬手给了她一个栗暴,嗔道:“还不快走?”
结果落墨转回来,就看到萧煜把肩上的大氅又脱了下来,看样子还准备叠一叠放起来,她顿时过去按住他的手:“不是冷吗?你不是挺喜欢的?这是做什么?”
萧煜微愣了下抬头看她,解释道:“总归是在屋子里,还没多冷,外衣只有一件,我想出去时再穿。”
不过是一件大氅而已,他还真金贵起来了,落墨有些怒其不争,冷声说:“我已经嘱咐舞水多做几件送过来了,该穿着你就穿吧。”
萧煜听她语气不好,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了她,只能略带勉强地笑了下,低应了声,却没有把大氅再拿起来批上。
落墨摸着他的手,果然是冰凉得很,她有心把衣服替他穿起来,只是这么多年冷漠惯了,哪里那么好拉得下来面子,只能又冷哼了一声,负气走了。
舞水办事向来利索,第二日就送了一堆新衣过来,里面就有一紫一黑一白三件大氅,她不能说这是抢了徐来和刘怀雪现成的新衣送来的,就说是连夜赶制的,以后一定每月都给师娘多做几件,万万不能让大美人委屈了。
萧煜接过来后照例道了谢,之后在屋子里也会换着几件大氅穿了,只是那件雪青色的还是珍而重之地叠了放在柜子里,看那样子这件他是真的打算以后出门和重大场合才会穿。
落墨看着他,顿觉颇有些无奈,恍惚间好像自己是山寨大王,强抢了美貌男子回来做禁脔,结果无论怎么做,都不好得美人儿欢心,有种莫名的憋屈。
在送衣事件之后,总坛里几个清闲点的弟子,比如舞水和半乐倒是没事就来找萧煜说个话,每次还都带些小礼物给他。
落墨每每自顾自看书写字练功,倒也让萧煜和弟子们多了些时间相处。
他本就是帝王之才,又在江湖中行走这么多年,光那些历练过往,讲出来都跟话本一样跌宕起伏得好听。
于是弟子们还颇喜欢缠着他问东问西,那一声声师娘叫得亲热无比,到了这时候,萧煜也知道孩子们叫他师娘并无取笑调侃之意,反倒亲近居多,于是也就不在意了。
这天舞水神神秘秘地捧了一个古卷地图过来,说是古滇国遗留下来的一个墓穴,就在总堂附近,她一直想进去探探,却被落墨以不要无事找事为由拦了下来。
那墓穴说起来也不神秘,就是里面像是颇多机关,如果里面没什么要紧之物,确实也不值得冒险,所以舞水这些年来陆续绘制研究了古卷上的机关,权当一个闲来无聊的喜好去研究。
萧煜因为萧熠的缘故,对机关也有些造诣,看了后随口指点了几句,让舞水茅塞顿开。
于是舞水和向来喜欢凑热闹的半乐就一下子来了兴致,看落墨还在闭关练功,就一起怂恿萧煜一道过去探个究竟。
萧煜在屋子里闷了这么多天,这几日身体和精神都还不错,再加上不忍心让两个孩子失望,而且他考虑更多的是就算他不一道去,看舞水和半乐兴致勃勃的样子,早晚也是要自己去的。
她们两个武功和轻功都是一流,差在临敌经验不够好,往往紧要关头机变不足,当年败给萧焕也是这个原因,如果让她们自己去了,伤在机关之下也是不好。
所以他权衡之下还是带着舞水和半乐一道去了,还在半乐期待的目光下,换了她送的那件雪青色的大氅。
在古墓中的过程不多赘述,总归三个人仗着高深轻功连灰尘也没沾上多少,墓里也确实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看起来是合葬的棺椁。
只是退出来时半乐意外触动了一个机关,三个人颇有些手忙脚乱地躲过了一阵暗器。
萧煜落地后先看了看舞水跟半乐,看到她们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笑了笑说:“幸好你们无事,要是伤着了,你们老师一定不会放过我。”
舞水惊魂稍定,听了笑着说:“我们哪里那么重要啦,老师怎么舍得动师娘。”
萧煜又笑了一笑,他想起当年自己曾试探般想动灵碧教的弟子们,结果落墨在以为“非弃”死后又动了真怒,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萧煜,若你敢动他们一分一毫,我定让你饱尝凌迟之苦,不得好死。”
看清了徒弟们在她心中的分量,他之后还又怎么敢再动这种心思,更何况这些孩子也算他看着长起来的,都善良可爱,天性纯真,他哪里会对他们下手?
如今也还是,不但不会去伤,还要尽力护他们周全,免得落墨心疼难过。
现在听舞水这么说,他也不去解释,就只笑着:“你们老师不爱多说,她心里很看重你们的。”
舞水也想回一句,老师就算没有说太多,心里也很看重师娘的,只是想到落墨抱着萧煜从崖底上来时,明明失魂落魄仿佛怀中的人若是去了,她自己魂魄也要散尽一样,结果等萧煜真的醒了,反倒不咸不淡了起来。
她顿时也有些拿不准,老师究竟是将师娘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于是也就沉默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开了墓道,重见了天日,萧煜拉在了她们身后,像是要断后的意思,舞水和半乐也就没多想。
结果没走几步,他却突然停了脚步,抬手撑住了身旁的一颗树木,额上的汗滴在日光下无所遁形,悄然滑落了下来。
舞水和半乐忙回头去看,见他身形早摇摇欲坠,连向来淡白的薄唇上也染了青紫,仍是勉力对她们微笑了一下,他轻咳了声才开口,声音也泄了底气,漂浮如雾:“如今真是不成了……抱歉脏了你们送的衣服……”
舞水和半乐吓得连忙回头去抱扶他,就看到他身后的肩侧上赫然钉着一枚青铜暗器,那暗器显然是喂了毒的,周边一圈已经渗出了颜色诡异的暗紫血迹,将那件雪青的大氅染湿了一片。
半乐想起来机关刚发动的时候,她惊愕之下愣了神,是萧煜挡在她身前抬手带了她一下,接下来三个人运起轻功跳开,这才避开了密集如雨的暗器。
后来暗器再没机会近他们的身,如果萧煜受伤,只能是在那时,想到这里,半乐顿时就红了眼眶,哪里还管什么衣服不衣服的。
舞水白着脸点了萧煜伤口周围的大穴,又一咬牙运功将他拦腰抱起,脚下更是施展上轻功,几个起落就向他和落墨居住的别苑飞去。
即使半刻都没耽误,她们赶到别苑,将萧煜小心放在床上躺下时,那血迹也渗得更多了些,他的唇色也越加青紫,分明是毒气游走到了经脉之中。
早在古墓外就用哨声传唤了青笠,舞水按着萧煜颈上的穴位,脸色也白了又白,哆嗦着嘴唇说:“都怪我,怪我不该拉师娘过去。”
落墨在内室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待她看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样子,连瞳孔都缩了起来,几步奔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手贴在他的丹田上,用自己的精纯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她气急交加,顿时口不择言,厉声说:“谁准你们胡闹的?”
舞水和半乐跟了她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声色俱厉的样子,顿时都有些呆了,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舞水都恍惚地说:“不怪师娘,都是我……”
自从毒进入经脉后,萧煜就觉得耳旁的声音一阵近一阵远,眼前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大分明,听她在骂舞水和半乐,就勉强提了口气说:“不关她们的事……”
落墨听他声音微弱到都要听不清楚,还在这里强辩,顿时就火气上来:“萧煜,我认得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一个小小的暗器都避不开!说你是不是故意受伤,而后在这里惺惺作态!”
她这一番话语气重了,声音也高,萧煜就算中毒,也一字一句都听到了耳中,他想解释,却张合了几次嘴唇都无从说起,神智和气力都在飞速流逝,他中毒颇多,知道这次中的怕是直攻神经的毒,能不能再次清醒也未可知。
最后他只能用尽力气勾了勾唇,在黑暗降临之前,说出最后一句:“抱歉……我真的躲不开……”
落墨话刚说完,连舞水和半乐都愣住了,她们确确实实是没想到在这关口落墨还能去指责萧煜,而且那句句诛心之语,连半点温情都没有。
看到萧煜那本来就失了神采的黑瞳散尽最后一线光明,眼眸合上身子也脱力地软倒下去,半乐沉默了一下,“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当年以为风远江身死的时候,她还能撑住不大哭大闹,现在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连带抽噎起来,伤心无比,边哭还边努力说:“师娘是为了救我啊……要不是师娘……中毒的就是我……老师你怎么还能这么狠心……”
抱着怀中冰冷的人,有那么一刻,落墨什么都来不及去想,等半乐带着哭腔和哽咽的话传入耳中,她才觉得心底像是被一排细针刺上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着,而且越加呼吸,那疼痛就愈甚,一层一层袭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埋没其中。
好在身为医者,青笠总是能及时赶到,她开了药箱一刻不停地就施针逼毒,将萧煜肩头处的暗器小心拔出,又将那块腐肉剜出,专注中出了一头冷汗。
又挤出了许多毒血,染红了一片又一片纱布,这才终于将伤口处的毒素清理干净,她倒上许多伤药,这才止住了还在汩汩涌流的鲜血。
萧煜本就虚弱,胸口那可怕的剑伤也才刚刚愈合,连番失血受伤之下,脸色苍白到毫无生气,青笠细心将伤口包扎好,说话也带了颤音:“游走到经脉里地毒素只能慢慢用药排出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也说不准。”
落墨早将萧煜的身体轻放在了床上,避开让他伤处沾到床铺的姿势,半乐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还拉着萧煜的衣袖轻声抽泣,那姿势依赖歉疚无比。
落墨看了看她,轻声说:“水儿,你去找风先生过来安抚一下小乐。”
舞水也抹着眼泪答应,将半乐拉起来劝走,临走时还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萧煜,红着眼睛说:“老师,我们就一个师娘。”
萧煜昏迷不醒,除了落墨外,青笠也不眠不休地在别苑中照顾,她还抽调了药堂的两个小弟子过来承担杂务。
只是这么全力照顾之下,接连三四天,萧煜始终还是没醒,他一日比一日气息微弱,除了毒素侵蚀时指尖会微微抽动外,整个人都不见丝毫动静。
落墨几天都没合眼,她不敢去睡,只要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萧煜昏迷前毫无生气的目光和笑容,还有那日在断崖上,她一直不敢去回忆的一幕,他胸口中插着她刺出的剑,鲜血染红了衣衫,却还是对她微微笑了笑,这才向后仰倒。
她知道自己是后悔了,不然不会在功力散了一半的情形下,毫不犹豫地抱着他的身体跳下断崖,仅为了寻找那一汪可能并不存在的冰泉。
那一日若是萧煜不活,她也会死。
她这一生时运不济,凡事必要筹谋,从不敢信命搏命,却唯独这一次却意外逃出生天,运气好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如今呢?她救活了他,也带他回了总坛,却仍是抓不住留不下,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又走到如此境地。
到了第五日,撑了几天也没怎么休息的青笠眼中都是血丝,对她说:“老师,不要怪我不尽力,确实是师娘他自己,殊无生志。”
她向来举一反三,闻弦音而知雅意,这次却没听懂一般,定定看着徒弟。
青笠心中暗叹,又开口说:“老师,到了这地步,该醒的早就醒了,是师娘他自己……并不想醒,也不想活。”
看着她沉默不语,青笠知道这时不下狠药,等萧煜真的醒了,还是如此循环往复,就又狠了狠心说:“我前日已经暗中和舞水说了,让她准备下后事,虽说教中丧仪简单,但有所准备也更周全些。这些日子来师娘对诸位师兄弟姐妹也还不错,太寒酸了大伙儿过意不去。”
落墨这才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没有说话。
青笠就又咬了牙说:“还是老师认为不用收殓,就那么再扔回断崖下?”
落墨知她是成心激自己,只是这些孩子对她感情深刻,即使这么说,也都是为了她着想,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听完脸色变了几变,也还是摇了摇手说:“我知道,小青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青笠见她这么说了,也就不再绕弯子:“老师,当日您救了师娘回来,我就说过救人不如救心,如今师娘人是被救了回来,可心呢?您若是真的爱他重他,那就放下过往,好好待他。若只是不甘心他就这么死了,放着折辱他摆弄他直至他心如死灰,那如今老师也可以说做到了,不如就放他去了,妥善安葬修个坟,也算不辜负曾经的情意。”
落墨听着,真没想到原来在这些徒弟眼中,自己竟还是想要刻意折磨萧煜的,她想起来萧煜之前快昏迷时也说过,猜她是不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
她一向以为他会错意,懒怠解释,然而在冷眼旁观也了解她为人的徒弟们眼中尚且如此,在他眼中究竟如何还用细说?
她只觉不敢深想,只想一下就觉得这些日子来自己眼中的风平浪静娴雅时光,竟步步都如地狱般面目可憎不堪回首。
青笠看她面色,就知自己是猜错了,暗暗松了口气后就说:“我说难听些老师您不要介意,师娘这样的,就算救回来日日心情舒畅悉心调养,最多也不过几年光阴,更别说这么三五天一场折腾的。我自负医术大概比起郦神医还差那么一点,比萧公子也不露怯的,然而再来一两次这样的,我真不知还救不救回来了……老师非要等到那一刻,才悔之莫及吗?”
落墨神色淡淡地听着,许久没有作声,直到青笠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她抬手说:“我知道了,小青,多谢你一番苦心。”
青笠摇头:“老师对我们有养育教诲之恩,说多就言重了。”
说完她就又看了下萧煜,告辞先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落墨和床上还昏迷不醒的那个人,落墨坐在床榻前,抬手握住了他冰冷又无知觉的手。
她知道他此刻听不到,也还是轻声开口:“萧煜,我还不准你死,所以你要给我醒过来。无论多么不想,多么不愿,有多累……都要醒,这次算是你最后欠我的,你若肯醒,恩怨两清。你若不醒,我纵然追到碧落黄泉,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一字一顿地说完,她手上用力,不仅紧紧握着,还将一道内力送入他经脉之中,四下游走,宛若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多日来死气沉沉的人终于蹙起了眉尖,唇边也溢出了几声低微的轻咳。
落墨还是不敢逼他太狠,忙收了力气和内力,又俯身在他面颊和唇边都轻吻了吻,换上柔和的语气:“煜,醒过来吧,我等你。”
弟子们都不知道他们老师做了什么,总归第二日清晨,昏迷多日的萧煜终究是醒了过来。
他能醒,这次就算熬了过来,别的人不说,舞水和半乐是最开心的,围在床前卖力示好,表示以后带师娘出去一定肝脑涂地保护好师娘,师娘最宽宏大量,这次就原谅她们。
萧煜原本也不觉得她们有什么需要自己原谅,没什么力气也对她们笑了笑说:“不算什么,你们不需愧疚。”
看着虚弱的美人刚清醒就反过来安慰自己,舞水和半乐顿时就全线溃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出去逢人就说师娘可温柔可体贴,不愧是萧公子的亲生爹,跟萧公子一样,都是神仙般的人物。
落墨对这种新生的“师娘痴迷症”不置可否,就是守在床前一心一意地照顾萧煜,跟他前几次伤病无力时一样,任何杂务都不假人手,亲力亲为。
只是这次她更注意言语了,如果觉得自己又要出口伤人,就干脆不说,只是默默做事。
她和萧煜纠缠这些年,彼此讽刺挖苦都是习惯,这时要改过来,肯定不如想象中容易,不过落墨告诫自己每当想要说什么,就想一想他昏迷时的样子,果真就连最轻微的刺人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萧煜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种改变,只是他身体内余毒还未清理干净,浑浑噩噩精力不济,也不能深想,只是就这么任由她代劳而已。
他这次醒了后最大的变化,是一头原本就斑白了的长发,更是一点点褪去了黑色,除了两鬓之外,逐渐连头顶脑后都白了起来。
这变化颇快,在他昏迷时已经初现端倪,等他醒了更是一日比一日白得更多,看那样子不过几天后,他满头黑发都要尽数变成银白色的。
他没照镜子,但长发就散在肩上身侧,转头也可以看到。
因为萧氏独特的内功心法,萧氏历任先祖在身体衰弱后颇多几日内白发的先例,只是他今年不过三十九岁,离四十岁还差了那么几个月,如此早就显出油尽灯枯之相的确实不多。
落墨是从十来岁就进宫的,自然还记得他和萧熠的父皇驾崩前的样子,也是这般先几日内白了头发,接着就突然龙驭上宾了。
如今每日给他梳洗长发,她看到那日渐增多的白发总是默然不语。
这日又给他清理好了头发,梳成一束用绸带扎起,她看着那满目雪白,竟是连一根黑发也再找不到了,就倾身过去,在他额角吻了一吻。
轻吻落上的瞬间,她的一滴眼泪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脸上。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脸颊上,那触感想错认都难,萧煜不禁愣了一愣,接着看她将脸移开了一些,眼角果然还挂着清晰的泪痕。
萧煜还记得上次见她哭是什么时候,那时他还是非弃,带着她浪迹江湖,见过她流了次泪。
这么多年来,他也只见过那一次,陈家的最后遗孤,无论多难多苦,从不流泪,她的泪早在灭门那一日就流尽了。
现在她却又哭了,在他面前默默落下了一滴泪,萧煜只觉那滴泪烫得惊人,也凉得惊人,连带他枯竭多日的心脏里都重新流出了血,开始疼起来。
他抬起手用指尖将她眼角的泪渍擦了去,轻声叫她:“墨儿?”
落墨也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把脸从他手掌下移开,却又生生忍住了,反倒有些不自然地在他冰凉的掌心蹭了一蹭,这才笑了笑说:“没事,今日天色阴沉又下雨,眼睛有些不舒服。”
这种明显拙劣的谎言哪怕说的人自己都不信,萧煜看了她一阵,才又说:“天气阴沉的雨天,才最适合弹琴,墨儿,要不要我弹琴给你听?”
在萧氏父子之间,会弹琴的那个一直是萧煜,爱萧的那个才是萧焕,和萧焕总喜欢在静夜和旅途中吹奏不同,萧煜每次弹琴,都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
尤其雨天里,琴声混在淋漓雨声里响起,总有种说不出的清雅风流。
连小时候的落墨,都被他的琴声折服,而她从未说过,萧煜也心知肚明的,就是她也颇爱听他弹琴,哪怕她喜怒不形于色,听他弹过琴,眼中的光彩也总会更明亮一点。
他这么说,落墨当然愿意,也抬起手抚过他雪白发丝的边缘,手指流连在他鬓角耳侧,带着柔情怜爱,她低声说:“好,我让人去备琴。”
灵碧教中颇多附庸风雅之流,琴当然好找得很,没多久就拿好了放在廊下的案上,那琴还颇为不错,虽不是古琴,也是把出自名家的好琴。
连萧煜过去见了,手指拨弦试了一试,也说了句:“琴很好。”
他昏迷之前念念不忘弄脏了半乐送的那件大氅,在他昏睡的时候,半乐就找裁缝赶制了一件一样的,这时候落墨给他披起来,扶他坐好。
他略微试了下琴后就说:“多年不弹,可能生疏了。”
前几年在宫中劳心国事,后来几年又在江湖中奔走,他也确实没什么闲情逸致弹琴。
落墨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肩头的大氅又拢了拢。
觉察到她的动作,他侧头对她微微笑了笑,这才抬指开始演奏,他弹奏的是之前最常弹的一首曲子,曲调舒缓,却又带些说不上来的悲凉惆怅。
萧煜这个人,一生工于权谋心计,弹起琴来却意外雅致哀婉,这也是落墨喜欢听他弹琴的另一个原因。
这个人的心思都藏得太深,平日里只看到运筹帷幄、铁血手腕,也只有当他的琴声传来时,似乎可以窥见到一丝一毫的真心。
这一曲颇长,间杂在雨声中悠扬飘散,仿佛一生都不会结束,然而今日这一曲却在中途处就猝然停下,弦未断,音却已绝。
萧煜以手按弦,似是已经弹不下去,侧头轻咳了咳,抿了唇也还是没忍住唇边溢出的一道艳红血迹。
落墨愣了下,抬手去扶他,却看他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接着一串鲜血就一滴滴落在了琴上,他眼前好似已经看不清晰,茫然一片地垂下来。
落墨哪里还敢等,忙抱着他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而后用衣袖去擦他唇边又滑落的鲜血。
他深瞳中空茫一片,转了许久都没落到她脸上,只是仍旧弯了唇角微笑,低声说:“抱歉……还是没能弹完……”
不过弹了半首曲子,他脸色已经愈加苍白了下去,气息也微弱,落墨抱着他的身体,只觉他如今已经清瘦得过分,连体温都带着无法驱散的冰寒。
她想起来青笠说过的话,这才真正觉得,以往都是她对他横眉冷对刀剑相加,现在确是她想留他,怕也留不住了。
他就靠在她肩上,轻合上了双目,缓了一下,继续低弱地说:“那些药不要再给我用了……剩下几粒,让人送去给焕儿……他身子太弱,又受了这么多折损,过几年必定用得到……”
他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了声,带上了一点以往的肆意和调侃:“凌家那个小丫头,待焕儿还是很好的……之前还装得那般无情……”
落墨听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下去,就开口说:“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微微顿住,又咳了几声,唇边渗出几缕血丝,最终还是弯着唇角笑了下,说不出话来。
落墨用自己的脸颊贴住他的,耳鬓厮磨间,侧头轻吻他冰凉的脸颊:“煜,你是在交代后事吗?”
他神志已然有些昏沉,听了就又提了口气,笑笑说:“墨儿,你肯放我走了吗……”
他说着,又模糊地说:“可惜还是没能给你弹完一首曲子……你喜欢我为你做的事原本也就没什么……”
落墨也笑了声,接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为我做的事只有这一件?”
她不再等他说下去,而是继续开口说:“煜,我总是不爱说,但今天我要说给你听……我留下你,是因为我爱你,也许是从宫中就开始的,不然你和云自心的事,不至于让我如此心神大乱。后来我遇到了非弃,我喜欢他,和他生死相许,是因为他那么像你……我看着他就想,要是你不是二皇子,不做皇帝,就是这么一个小侍卫,那有多好。
“后来你在我面前说他死了,把他的尸身烧给我看,我那时有多恨你,我不知道是因为恨你杀了‘非弃’,还是因为你把我的痴心妄想就这么毁掉了。
“煜,我们争了那么多年,你伤了我,我也伤了你,那日我抱着你跳下去,想的不过是如果救不了你,至少我们可以死在一处,也好过我自己留在世上受那种无尽的苦楚。”
她本不是多言的人,这次却说了这么多,历数心事,剖白过往,没有半分犹豫矜持,她说着,去吻他闭着的眼睫,轻声在他耳旁吐露:“煜,我原本就爱你至深,我留下你,是不想等到渺茫的来世,才能和你再相识相爱,是怕天地茫茫,我们再不能相遇。”
他一直听着,落墨甚至怕他已经昏迷过去,而他的眼睫却一直微微颤动,接着他轻笑了笑说:“墨儿,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落墨紧抱着他说:“我还没准,你不敢死。”
她还真每次都拿捏他到如此自信的地步,他不由又笑了笑:“是啊……我不敢……”
落墨没等他再说下去,她侧头吻住了他的薄唇,他唇齿间还有苦涩的血腥气,她却毫不在意,辗转亲吻,甚至主动地逗弄他的舌尖。
他们之前吻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如这次一般温柔缱眷,还有那犹如刻到骨子里去的眷恋不舍。
等落墨退开的时候,萧煜已经有些喘不上气,连闭着的眼睛也忍不住睁开了,他没什么力气,却还是笑着抿了唇:“墨儿……你热情起来……”
落墨用指尖描绘着他的眉目,拿了一粒朱红的药丸送到他口中,看他竟然想吐出来,她就用手指按着他的唇说:“别惦记着给焕儿了,这瓶药这几日里已经被你吃的只剩下这一粒,不过几味罕见的药材而已,我已经让小来和怀雪去藏区寻了,再做几十粒给你们爷俩儿用也不稀罕。”
萧煜嘴里含了药不便说话,药力作用和精神振奋之下,他眼前的昏黑也渐渐散了,攒了些气力后,他就开口说:“我衣服被血弄脏了没有?”
落墨看他领口处已经沾了些血迹,但想到他莫名其妙这么宝贝这件衣服,连吐血的时候都宁肯吐到琴上去,也不用袖子遮掩,就哄着他说:“没事,没弄脏。”
她嘴角抽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这件衣服有这么好,你看的比命还要紧点?”
萧煜勾唇笑了一笑:“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他说着又顿了顿,才承认,“况且你不是喜欢我穿这样的衣服……之前在宫里,我有件类似的,每次穿了你都会多看我几眼……”
落墨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爱看他穿这种淡雅一些的衣服,他本来就生得极俊秀,只是眼梢眉角总有些锋芒毕露,穿上这些雅致点的衣服,把那些都压了下去,整个人就像温玉一样,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萧煜说着,竟像有些遗憾一样轻叹了口气:“原本是想穿着这件下葬的。”
落墨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不惜说了那么多没羞没臊的话,才把他从要死要活的境地拉出来,就听到他又冒出这么一句不知死活的话,顿时恨的牙都痒痒了,却还是只能强压下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有了力气微动了动身子,在她怀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垂了眸低笑了声说:“也想着只有这副皮相和琴艺能让你看上,最后能在你眼中留下这些,往后也能让你多想起我点……”
感情他还要弄个凄美得不行的诀别,落墨听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呵呵冷笑了声:“我说了,我还不准你死,别想那些便宜事儿。”
话音未落,他就失笑出声,落墨转头看了,正撞到他笑得眼角弯弯,那双深瞳中也净是柔和无比的笑意,灿烂过每年五月,山上杜鹃花开,满山艳艳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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