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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科班儿那天起,老祖宗就立下规矩:好马不吃回头草。张老板缓过神来才想起祖宗遗训,悟出了屈燕飞是一步步在给他下套,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捅了个大娄子。这回娄子捅大了,眼看着日场的戏离开演时间越来越近,张老板油光嘛亮的肥脑袋,都急成了猪肝色,这会儿也只能哀求屈燕飞应付了日场再说。可屈燕飞捧着大号紫砂壶,稳稳当当地坐在后台椅子上闭目养神,连眼皮子都不带抬一抬。
屈燕飞自唱红了京韵大鼓之后,就成了翠茗苑里京剧和大鼓的双料台柱子。随着叫座率的不断上升,开始萌生了拉走翠茗苑班底,另立门户挑班当班主的野心。
这种科班传承“挖墙脚”的老套路,自然逃不过江湖老辣张老板的法眼。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可私下里少不了冷嘲热讽:“嗯!才吃三天素,就想上西天。打祖宗那儿就没听说过小生挑班儿的。给个枕头还真打呼噜!也不怕鬼魇着!”
其实,张老板心里早就掂量过:一个唱小生的二路演员,要想挑班儿,漫说是欠火候,压根儿就没那个先例。翠茗苑这阵子日夜场票房都不错,虽然有些观众是冲着京韵大鼓来的。但是,天津卫唱京韵大鼓的演员海了去了!用扫帚上大街随便一划拉,就能划拉出一簸箕。再说,在翠茗苑只用京韵大鼓做开戏用,站的分量不重,给的包银也就不高。另外,令张老板自信满满的关键一点是;屈燕飞跟翠茗苑签下三年合同,如若违约,那赔偿金也是海了去了。可他左算计右算计,却没算计到屈燕飞会给他来这一戳,自己不露头,窜动着三弦儿挑事儿。这回张老板是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连撞死的心都有了。其实看热闹的都明白,张老板要是舍得死,都不知道该撞死多少回了。
正当张老板愁的脑袋都快耷拉到裤裆,大伙这心都悬在半空中时,看大门儿的老头领来一个俊俏少年,说是会弹拨乐器,来找活干。张老板一听此言,就像将要被淹死的人,看见江面上飘来一根木头一般,原本如同猪肚被拉长了似的脸上,立马堆满了褶子,舒展开眉毛,俩眼珠瞪得如紫皮樱桃。迎上前急切地:“好好!三弦,赶紧跟屈老板对对戏。”可当得知来人不会三弦时,张老板随即扬起下巴,用鼻子眼儿“盯”着对方,拉长了声调道:“不会弹三弦儿,就哪儿凉快上哪儿去!翠茗苑——可不养吃闲饭的。”他把个翠茗苑的“苑”字,拉出二里地那么长,生怕这翠茗苑的招牌不够响。
这两天杨二小姐领教过多家这类市侩的俗陋恶语,已经见怪不怪,不亢不卑地说:“呦,只听说翠茗苑名气在外,没曾想张老板还跟钱做冤家呀!”
张老板心里“咯噔”一跳,我还真他妈的脑子缺根弦儿!就为了克扣三弦琴师点份子钱,结果撞这一头包。这后生相貌俊俏,穿着新潮,初次见面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内心苦衷竟被他一语中的。莫非他就是来救场的?看来真是被气糊涂了,甭管他什么来头,不妨先问问究竟再逐客也不迟呀。想到这儿,樱桃眼儿迅即变成了泥鳅眼,放平身段不温不火道:“先生有何高见?请指教。”
杨二小姐见自己随意使出一招“浑水摸鱼”,竟起到意外的效果。遂摆出一副悠然得意的神态,活泼逗趣道:“我是来送财神的,你还不赶紧接着?待我改了主意,你可别后悔呦!”先前,她已从看大门儿老头那打听清楚,老板正在为走了三弦伴奏犯难呢。她虽然不会弹三弦,但她琵琶弹得可谓炉火纯青。京韵大鼓那单一的旋律,对琵琶来说,就好比;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故此,杨二小姐胸有成竹,也就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塑造成了“财神爷”。
杨二小姐这银铃般的嗓音,令一旁摆谱拿翘的屈燕飞不由自主地抬了抬眼皮,眼睛露出一条缝,聚光在跟前这个不速之客俊俏的脸上。他原本非常自信地笃定,今天这场子没人救得了!自己“重新签合同”的如意盘算已胜券在握,这半道不知是从哪儿杀出个程咬金,要破我黄粱美梦呀?
此时张老板的光脑袋也在快速地运转着,从杨二小姐的穿着打扮,行腔运板的精神头看,此人绝对是个行家。也不知是急病不择医,还是临时抱佛脚的心态使然,他竟下意识地将此人视为来救场的恩人。真是天不灭曹呀!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扬起眉毛,猪肝色的脸又转回了油光红润,堆起了满脸褶子。点头哈腰道:“呦!若知是财神驾到,张某就是在窘迫,也一定会放串喜炮,供上元宝鱼儿迎候。看眼下我正走背运,先生若不是在戏耍,就请指点迷津。”
见张老板这副奴才相,杨二小姐是又好笑又好气。若不是当下急需找个落脚之处,本小姐定将他的狗眼掏出来,搁淘米水里涮个三天三夜才解气。不过这误打误撞,今天算是撞对了地方,也是良机天赐。杨二小姐自然要尽力把握这个机会,今天若真的救了这个场子,那眼前这两位还真得把她供起来不可。退一步说话;即便是救不了张老板的场子,也丝毫不受损失,只当是多长了点见识,反正这些天一直碰壁,也不在乎多碰这一回,若能把壁碰穿了,兴许还更透亮了!遂佯装一副活泼天真的神态,对张老板道:“您这儿可有琵琶?”
“有有有!”张老板忙不迭地应着,又转对围观的人嚷:“四爷,快把琵琶拿出来。”
“唉!”人群里有人应了一声。
一直正襟危坐的屈燕飞这回开口了:“我要三弦儿!陈师傅的三弦儿。”这拖音卖调的语气,怎么听都像个“二姨子”。
杨二小姐虽然也听不惯这种语调,但为了达到目的也只能忍了,并非常和蔼地对屈燕飞说:“屈老板,您用琵琶傍过吗?不妨咱们试一试好吗?”
屈燕飞翻眼瞟着远处的天花板,冷冰冰地道:“琵琶傍不出我要的范儿。”
“屈老板,无论从音域还是音质上讲,琵琶无疑是弹拨乐器中的桂冠,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见屈燕飞仍然一副傲气地瞟着远处,杨二小姐便躬下身子凑近他面前,做出一副谦卑神态道:“屈老板,您的屈派京韵大鼓,兼具清脆刚健与宽厚嘹亮的特点,可谓独树一帜。您采用月琴、二胡和三弦为您伴奏,追求高、中、低三个音区有效融合,使这三种乐器各司其职相得益彰,可谓美轮美奂。若能再加入琵琶伴奏,岂不在高亢时更加饱满,悲怆时更添抒怀,寻爱时愈发煽情?……”
当屈燕飞听到:“屈派京韵大鼓”一词时,脑子已经全蒙了。后面说的什么他几乎似听非听,全神贯注钻进这句戳入他灵魂深处的溢美之词。先前一直没有把这个风流倜傥的少年放在眼里,也许是一个美男子对另一个美男子天生的嫉妒心,促使他不择手段地要压住他的风头。这会儿对方竟然把话说到他心窝里去了,而且那银铃般的声音,蕴含着强大的磁性。在两个N极,或两个S极之间,是不可能产生如此强大的磁场的。屈燕飞终于抑制不住猎奇的心态,用缓慢扭头的方式提示对方:接受我的审视,你可有心理准备?
屈燕飞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对方不但不躲避他的目光,而是一双清澈的明眸,闪烁着炙热的光,直射屈燕飞递过来的目光。这个正在冉冉上升的“名伶”,竟然也有发怵的时候,不禁心慌意乱,眉宇间不自主地一阵抽搐。他本能地将眼睛移开这撩人心扉的传神之光,却一片茫然、莫衷一是,他散光的眼睛扫过杨二小姐的耳鬓,蓦然间,鬓角处的头发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如蚕丝般细润柔软的鬓发,伸出帽圈,又卷回鸭舌帽里,在鬓角处勾出优美的弧形。屈燕飞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会有触电的感觉!回绝与这貌若天仙的美人合作,那简直就是犯罪呀!屈燕飞终于有勇气将目光移回到杨二小姐脸上,泛起戏剧演员特有的笑脸。刚要说话,只听四爷嚷道:“哎——!琵琶来了——!”
站在一旁的张老板接过琵琶,杵到杨二小姐跟前道:“先生,不知顺不顺手,您试试。”又转对屈燕飞小心翼翼地:“屈老板,您看是不是……”屈燕飞举手止住了张老板话说,目不转睛地望着杨二小姐。
只见杨二小姐在一戏箱上坐下,文静且潇洒地校弦,遛指。然后娴熟地弹奏了一段京韵大鼓的《小开门》。虽然曲牌不长,但杨二小姐将琵琶独有的“滚”指揉进其中,这一随意的发挥,令屈燕飞耳目一新,脑海里瞬间萌生了改良京韵大鼓的想法。他将一直举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往下一劈:“不用弹了!三爷,快给这位先生扮戏。”死寂了半天的后台,此刻简直就像赶大集的市场一样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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