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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一次去乌孙还是在六年前,那时候细君还活着,她的孩子还没有出生,谁能想到那竟然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赵无伤却有些犹豫:现在他已经掌握了大半个西域,可以横行无惧,却偏偏有一小部分国度不听他的号令差遣,而乌孙就是其中一个。
细君死后,大汉很快又把另一个公主刘解忧嫁了过来,而且还派来许多得力助手、能工巧匠来辅佐刘解忧。
刘解忧原本就足智多谋,性格又刚毅果断,跟细君那温婉柔弱的性子一点也不同。她虽然嫁过来的时间不长,但在乌孙甚得民心,甚至可以直接跟随她的夫君参与国政。
有刘解忧和她背后的大汉撑腰,乌孙干脆摆脱了匈奴人的奴役,更不会听从赵无伤的号令。
弄玉看出了赵无伤的犹豫,便说道:“你不用陪我,我带着阿七去就好了。你去乌孙的确是太危险了。”
“危险倒是不怕的。”赵无伤沉吟道,“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只不过这眼看着就入秋了,这些地方冬天又来得早,一旦下了雪,路途难走,要想回楼兰,就得等明年开春了。”
弄玉道:“那也不要紧,你先回去忙你的事。我就是去细君的坟上祭拜,倘若天气晴好,没有风雪,我祭拜完了,也就回去了。”
阿七这次没有再跟在西王母走,而是留在了赵无伤身边,听见弄玉说要带他去乌孙,也开口了:“六哥,你放心回去吧,有我在呢。再说了,你要真不放心,可以把你的那些人安排几个保护弄玉,那些人的身手,你总信得过吧?”
赵无伤有些动摇了,最后还是搂住弄玉,坚决地回道:“我跟你一起去祭拜,等祭拜完了,我们一起回去。”
弄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跟着赵无伤进了乌孙国的都城赤谷城。
赤谷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跟六年前的都城一点都不一样了。
街道上两旁种了树,原本尘土飞扬的通衢大道现在全都铺上了石板,干净整洁了许多,而街道旁的房屋都是按照汉朝的样式翻盖整修过,街上的行人中汉人明显增多。
乍一看,还以为这是大汉的城镇。
解忧跟细君果然是不同的。
弄玉看着街道上的景象正在沉思着,忽然街上出现一队骑兵,口中嚷嚷着让行人回避,弄玉听他们说的话里,知道昆莫和公主要外出行猎。
果然这支骑兵还没清完场,街道的尽头就出现了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为首的是两个身穿华服的男女,女的正是楚主刘解忧。
弄玉跟解忧已经快十年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长安。那时候解忧还是个身量不足的少女,如今她已经完全长开了,身材丰满匀称,洋溢着青春健康的美丽。
她身上早就换了乌孙国的衣装,浓密的头发高高挽起,用红绫包起来,显出白皙的皮肤、鸭蛋的脸面,再加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愈发美艳耀眼。
她正在跟马上的男子交谈着什么,偶尔传来一两声欢快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仿佛有感染力似的,整个人群都跟着笑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欢快轻松的气息。
弄玉又去看跟解忧并辔同行的男子,那是一个大胖子,满脸的肥肉,肥硕的四肢,挺着一个比孕妇还大的肚子,他乘骑的那匹马比起一般的马要矮,跟解忧走在一起,处处透露着滑稽。不过这人眉眼看上去倒是很和善,和颜悦色地看着解忧,跟她高声说着什么,逗得解忧哈哈大笑。
弄玉看着他们两人,皱眉问道:“那男人是谁?”
“他是乌孙的新昆莫,翁归靡,也是刘解忧的夫婿。”赵无伤回答道。
弄玉这几年没有乌孙的消息,不知道乌孙原来换了新的国王,惊讶道:“那细君的夫婿军须靡呢?”
赵无伤回道:“军须靡在细君去世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了。他只留下了一男一女,儿子叫泥靡,是匈奴公主替他生的。但泥靡年纪尚幼,无法执掌乌孙国政,因此军须靡临终前便让自己叔叔大禄的儿子翁归靡做了乌孙的昆莫,续娶了汉朝的公主。”
弄玉对谁来掌管乌孙并不在意,心里只惦记细君的孩子,追问道:“那细君的孩子呢?”
那孩子年幼失怙,无父无母,也真是可怜。
赵无伤叹息道:“细君给军须靡生了一个女儿。军须靡在世的时候,把这个女儿爱如珍宝,现在她的父母都去世了,有没有人管她还说不准,也许早就死了吧。”
弄玉想到细君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在她死后沦落到生死都无人问的地步,自责又心疼,她不应该跟细君赌气,她应该早些打听着细君的消息的,谁能想到细君那么年轻就去世了。
赵无伤和弄玉说着话,解忧和翁归靡早就从他们面前过去了。
街道上的人群看着公主和国王离开,警戒解除,便又开始各自活动,该卖东西的小贩又开始吆喝起来,大街上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热闹之色。
赵无伤带着弄玉找地方落脚歇息,赤谷城中建有逆旅传舍,这也是仿照汉人建造的,专门供来往的行旅客商落脚歇息。赵无伤特意挑选了后院中两间幽静的房舍用来安置,两人在这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弄玉就被惊醒了,睁眼一看,赵无伤并不在身边。
弄玉抬头往窗外一看,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看上去天似乎还没有亮,外面院子里有一阵????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两个人在说话。
她拥着羊绒细毯慢慢坐起身来,身子抵在窗户上,静默无声。
外面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似乎是在商议什么事,嗡嗡囔囔的,就像是三月桃花下的蜂群。
弄玉只听到了赵无伤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听不出是谁。两人在院子里交谈了一顿饭的功夫,便结束了谈话,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弄玉知道赵无伤回来了,身子慢慢溜回被子里,闭目装睡。如今跟赵无伤单独相处,总会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别扭之感,弄玉宁可装睡,也不愿意独自面对他。
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赵无伤裹挟着秋天清晨的寒冷走进来。
也许是怕吵醒弄玉,他放慢了脚步,缓步走到床边,却并没有立即上床,而是坐在床榻旁看着弄玉。弄玉尽量呼吸均匀,装出一副睡熟的模样,赵无伤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弄玉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心里又明明知道他是坐在那里的。
也许他已经知道她醒了,只是故意不揭穿;就像她明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得到了西王母的解药,却偏偏装作不知道。捅开那层窗户纸,只会让两人更加尴尬罢了,那倒不如两个人都装傻。
两人僵持良久,暗潮汹涌,但屋子里极静,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倒是院子里的树上开始有一群鸟在树枝上、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聒噪。
终于赵无伤有了动作,他脱去了外衣,又重新上了床,弄玉被他身上的寒气冰得打了个激灵。
“凉。”弄玉张开朦胧惺忪的眼睛,皱眉看着他。
赵无伤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一会儿就暖和了。”
说着就躺下来把弄玉搂在了怀里,弄玉靠在他怀里,跟他商量道:“我想去见见解忧。”
“弄玉。”赵无伤叫她,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嗯?”弄玉听得赵无伤的语气有异,忍不住抬头看他。
赵无伤暗自叹息,明明说好陪着她的,可他还是食言了:“王庭里出了大事,要我回去处理。我今天就得回去了。”
弄玉垂下头去,慢慢说道:“你的事要紧,让阿七陪我就好了。”
赵无伤把弄玉搂得更紧了:“要不,你随我一起回去,等我忙过这一阵,再陪你来。”
“来都来了,何必再多跑一趟,你回去吧,我没事的。”弄玉安静地缩在他的怀里,拒绝了跟赵无伤一起回去,“有阿七保护我,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说了,解药还在你手里,你还怕我不回去不成?”
弄玉把话都说得如此直白了,赵无伤也不好再逼迫她,只好答应让阿七陪着她,见完解忧就回家。他安排下保护弄玉的人,便离开了。
赵无伤离开没多久,解忧竟然亲自来请她,两人多年未见,乍见之下,感慨唏嘘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弄玉问道。
解忧笑道:“我昨天在街道上就看见你了,只是不好相认。回宫后,我就吩咐侍从们四处打探,这赤谷城中供过往商旅住宿的传舍就这么几家,一家家找过来,总能找到。”
弄玉还没来得及答话,又听解忧继续说道:“听说你嫁了匈奴的右贤王?昨天我看他陪着你,倒跟我想的不一样。那时候,我看赵无伤阴沉可怕,没想到你们两个人能走在一起。在大汉的时候,你为了韩城能把命豁出去,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你有韩将军的消息吗?他近来可好?”
说起韩城,弄玉想到他最后靠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的模样,泪珠子早就止不住地往下滚落。
她根本不敢去想,只有把跟韩城有关的所有回忆全都刻意遗忘,她才能继续生活;可是跟韩城有关的一切,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如此清晰,她甚至记得韩城抓着她衣襟时的感觉。
“韩城他……他……战死了。”弄玉想刻意把这件事说得随意些,可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怎么会?”解忧听见韩城战死的消息,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阴沉沉的有些吓人,连原本红润的嘴唇上的血色都不见了。
她全身都在颤抖,虽然她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那样英勇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韩城是她情窦初开时遇上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英俊潇洒、光明磊落,只可惜她遇上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解忧也知道,自己的姻缘由不得自己做主,因此解忧把这份感情默默埋藏在心里,从没有在人前表露过,原本她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却没想到韩城竟然……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解忧问道,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下来,被她顺手抹掉了。
“他被别人算计了。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是想替他报仇的。”弄玉回答道。
解忧跟弄玉在传舍中聊了几句,左右耳目众多,不是说话的地方,解忧干脆把弄玉邀请到王宫里来居住。弄玉原本也想见见细君的女儿,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弄玉跟解忧一路上互相诉说着这些年来,各自发生的事,弄玉把解忧这近十年来发生的事也就大致都了解清楚了。
弄玉随细君离开长安后,没过多久,皇后卫子夫就把解忧打发出宫了,她总觉得解忧对她有异心,不能完全信任她,留在身边反而碍手碍脚。
解忧出宫后,依然寄住在祖父的庶出弟弟,自己的叔祖父家中,直到细君在乌孙病逝,皇帝想要重新选一位公主和亲乌孙,皇后趁势报了解忧的名字,皇帝当下就批准了,让解忧补了细君的缺,继续和亲乌孙。
而自从细君病逝后,军须靡对细君思念太过,整日不思茶饭,枯坐在细君的寝殿中出神。
解忧嫁给他之后,见他的时间并不多,更别说两人有什么肌肤之亲了。她嫁给军须靡不到一年,军须靡就病逝了,按照军须靡留下的遗命,王位由军须靡的堂弟翁归靡来继承,而解忧又遵从乌孙的风俗,嫁给了新国王。
说起这位新国王翁归靡,人倒是不错,脾气还好,对解忧也不错,就是太胖了,三百多斤的身子,平日里一走路,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腆着个大肚子就像是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朝臣们虽然明面上不敢对他不敬,但是暗地里却都讥笑他的肥胖,私下里都叫他:“肥王”。
解忧听了生气,肥王倒是不在意,挥动着他那胖乎乎的手,制止道:“肥王就肥王,随他们去吧。”
弄玉听解忧言谈间,对肥王有些不满之词,便开解道:“这位新昆莫的脾气倒还好。”
解忧叹息道:“不好也没法,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他,那就要跟他生活一辈子。自从我来和亲起,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感情,我代表的是大汉,就算我不喜欢他,我也必须承担起做妻子的职责,也得当好这个大汉的和亲公主。”
她慷慨陈词一番,声音又逐渐低下来,带着闺中失意女子特有的哀怨:“他毕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我爱不爱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他,大汉也需要他。”
弄玉听着解忧说的这几句话,若有所思,口中喃喃自问道:“爱不爱,真的不重要吗?”
弄玉在解忧宫里安顿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细君的孩子。
军须靡死后,翁归靡即位,娶了解忧,由解忧打理翁归靡的后宫,对细君留下来的这个遗孤,虽然没有苛待,但也并没有当成亲身骨肉来抚养,尤其是后来解忧跟翁归靡生了孩子,她的心思更是放在了自己孩子身上。
弄玉由人带路,来到后宫比较偏远的一所院子里,院子由于没人打扫,有野草疯长,正是暮秋时节,枯草掩映,更显得凄清。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树上的鸟雀,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弄玉一走进院子,就看见院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又瘦又小,一双大眼睛在瘦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一对熟透的葡萄一样。那小女孩听见动静,扭头朝弄玉看过来,眼中满是戒备和惊恐。
弄玉打量着她,这小女孩虽然瘦小,可眉眼像极了当年的细君,想到她和细君少女时代相识的模样,如今细君却早已不在人世,想到这里,禁不住眼眶先红了。
“你叫什么名字?”弄玉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去,握住她的小手。
女孩穿的衣服有些单薄,一双小手冻得冰凉,她看着弄玉,怯怯地说:“我叫少夫。你是什么人?”就连那神情都像极了细君。
弄玉擦掉眼角的泪,笑道:“我是你母亲的好友。”
女孩的神情还是怯怯的,但比起刚才的惊惶倒是好了不少,细声问道:“你是弄玉姨母吗?”
弄玉没想到她竟然能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自然是细君或者军须靡教的,心里更加难受,抱住她孱弱的身体,应道:“是,我是。”
“姨母。”女孩又细细地叫了一声,那口气中却带着讨好,听得弄玉越发难过,“姨母,我听乳母说,母亲以前经常念叨你,可是我都不记得了。”
“没事的,”弄玉一边流泪,一边安慰道,“以后姨母会像你的母亲一样照顾你,你愿意跟姨母走吗?”
“好。”女孩搂着弄玉的脖子,细声细气地答应道。
弄玉见了细君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便动了要收养她的念头,现在解忧的孩子还不到一岁,她正忙着照顾自己的孩子,也没空照顾少夫,就答应了弄玉。
弄玉便把少夫带在了身边,看她生的单薄可怜,亲自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日则同席,夜则同床。这小姑娘从小就没有母亲,现在有弄玉照顾她,很快她就对弄玉产生了依赖,不管弄玉走到哪里,她都做弄玉忠实的小尾巴。
少夫虽然六岁多,看上去却跟四五岁的孩子一样,星河还比她小一岁多呢,看着却像她的哥哥。弄玉看着就觉得心疼。
原本弄玉打算带少夫回楼兰去,给星河作伴的,谁知道快到启程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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