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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宿抬眸,异色的瞳仁定在机械丸的身上,停留了约莫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时间里,机械丸就感觉自己好像被看透了一切一样,浑身铁片都凉飕飕的。
庵歌姬毫无察觉,将人送到神宿面前后,打了声招呼就径自离开去处理别的事情了,徒留一只如坐针毡的机械丸在此地紧张。
神宿重新将眸子垂下,看着地面,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机械丸只觉得这位传言中和诅咒之王是一对的大人物格外的深沉,艰难地吞下一口嘴里的机油,试探出声:“请问……神宿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神宿摇了摇头,依然没有说话。
机械丸那是一个胆战心惊,总害怕自己一句话说错就喜提人生大结局,干脆也闭上嘴巴,愣愣地陪神宿站在这里。
或许是看出机械丸的不自在,神宿敛了一下眼睑,面部表情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似是有点无奈。
“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说话,需要组织一下语言。”
机械丸:“……哦,好、好的!”
不是因为他就好……
他松了压在心头上的一股气,耐心地闭麦等候开麦时机。
却不曾想这位神宿先生思考半晌,说出的竟是一句:“算了,等见到你本人的时候,再一并说了吧。”
机械丸起初还愣了一下,仔细琢磨过神宿话里的意思后,当即瞪大了眼睛,急急地吼了一声:“你知道我这不是本体?!”
神宿:……怎么这人忽然奇奇怪怪?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了。
机械丸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妥当,掩嘴咳嗽了两声后,摸着鼻子说道:“对不起,我就是……一时有点惊讶了。”
神宿应了一声,又十分礼貌而平淡地询问:“那我可以去你本体那里吗?”
一时之间,机械丸纠结得手指头都开始打结了。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让人去那个地方,欣赏他的惨样……
是的,他也是「天与咒缚」的一员,但实际的处境比其他的「天与咒缚」差了很多很多。
他本人的身体因为「天与咒缚」的影响,极其脆弱,躯体生来就是不全的,只能缠绕在绷带里,浸泡在营养液中,不得行走于外界半步。
月光都能灼伤他脆弱至极的皮肤,还经常伴随着全身的毛孔被针扎过那样的、堪称剧烈的疼痛。
而这「天与咒缚」剥夺走他健康的身体后,给他带来的就是广大的术式范围,和超出自身实力的咒力输出。
虽然……他宁愿这些东西从未拥有过……
机械丸陷入冗长的沉默,神宿眸光一动,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彼此捻了捻,显出点苦恼的意味。
还是太直接了嘛……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要不要回去让阿傩教一教他语言的艺术……?
神宿思及此,便打算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并离开这里。
毕竟这件事也不是非做不可,他不想给别的人带来难堪。
他的性子已经从以前的冷淡无情改变很多了。
因为,毫无疑问,他从狱门疆里出来后,遇见的都是一些很好很好的人。
所有的人都给他近乎空白的个性上添上了几分人性的色彩。
这些色彩让他也在尽量做一个,会对其他人好的人……
神宿步子一动,结果刚好就是在这时,机械丸想清楚了,沉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作出决定。
“……可以,但请你不要把我的样子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三轮霞……
神宿也没想到能忽然峰回路转,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谢。
机械丸摆了摆手:“我带你过去吧。”
神宿:“我知道在哪,我直接过去就好了。”
机械丸又瞪眼,片刻之后又觉得很正常。
好叭,对面是一个能跟诅咒之王谈恋爱的变态,不能以常理度之。
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本体的位置,不过是基操中的基操罢了,不必挂怀。
下一秒,神宿的身影啪嚓一下就消失了。
机械丸:!
不是哥们?这么快?!我的本体还没做好准备呢!
机械丸急忙往墙角一靠,瞬间切断了本体与机器的术式联系,将本体放置于机器上的部分意识释放回去。
高高丑丑的一只机器人慢慢垂下脑袋,眼里绿油油的灯光熄灭,进入待机状态。
……
一处阴暗漆黑的地下实验室里。
数不清的黑色管道在离地面不足三米的天花板上蜿蜒,几乎占据了这个实验室内近大半的空间。
显得十分压抑,又格外逼仄,像是一处另类又可怕的监狱。
管道连接着各种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仪器上透出的光芒时红时绿,大部分时间都是红色的。
这些弯曲盘绕如大蛇一般的管道最终结束在一个长方形的盒棺里,里面有半棺血红色的池水,池水里坐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双阴翳眼睛的人。
神宿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站定,微微垂下平静的眸子,望向那个绷带人,也就是机械丸的操纵人——与幸吉。
与幸吉也在眯着眼睛打量这面容平静无波的来人。
两人对视一眼后,神宿率先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只低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好,我叫神宿。”
与幸吉眼见着并没有出现同情、怜悯之类的情绪,紧绷着的神经忽然就松懈下来了。
他莫名感觉到一点,被当成健全的人来对待的尊重。
这也正是他所需要、所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从出生到现在,因为「天与咒缚」造就的后果,已经得到过无数人的可怜了。
他早就厌倦了,心理也在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变得有些病态的扭曲……
与幸吉掀了掀哪怕泡在水里都会干巴起皮的嘴唇,嘶哑地回应:“你……好,我叫……与幸吉。”
神宿颔首,依然垂着头,视线只锁定在自己脚下的一块一米见方的地面。
虽然由于“六眼”的缘故,他看得见周围所有的东西,也看得见肢体不全、靠坐在盒壁上的与幸吉,但他要避免眼神的直视。
总这么盯着总归不好……咳,与幸吉没穿衣服……
待会真看透了,阿傩就要来找他闹了……
脑子里咕咕叨叨闪过阿傩语重心长又很霸道的一些语录,神宿陷入了片刻的恍惚。
还是与幸吉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你要问什么,你就……问吧。”
神宿抿了抿唇角,也终是果断地问出了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与幸吉,你对「天与咒缚」的看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曾经也问过真希。
而真希给出的回答是“无所谓啊,用这种被别人瞧不起的天赋做出惊掉那些人下巴的事情,不更有意思吗?”
现在,这位他自真希后再次碰见的「天与咒缚」,又会给他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神宿静静地看着黑咕隆咚的地面,等待与幸吉的发言。
与幸吉听完他的问话先是瞠了瞠眸子,或是牵扯到了脆皮肌肤,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不容易缓过来后,他抬起手紧紧捏着棺口的边沿,指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天与咒缚」……就是个该死的东西!是一个天生的诅咒!!”
“摊上它的人……一生都会在不幸中度过……”
嘶哑如破风箱强行运转的声音里,蕴含着一股深沉而又无力的恨意,像是要将这么多年熬过来的不甘发泄出来。
最后一个字眼落下,那种澎湃汹涌的负面情绪又变成了茫然若失的妥协。
因为——与幸吉确实找不到任何方法能破除「天与咒缚」带来的负面影响。
神宿眼中星星点点的残芒明明灭灭,似乎是在思索着他的话语。
情绪上头爆发了两句话后,身体本就虚弱到极致的与幸吉就感觉到了浑身的疲累,指尖失去力道,脊背也开始贴着棺壁往下滑,坐得不太稳当了。
与幸吉强撑着掀开依然在隐隐作痛的眼皮,声音低得仿佛可以被风吹散。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神宿骤然回神,语速加快了一些:“如果你能破除这个「天与咒缚」,你会选择……”
还不等他问完,与幸吉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会!”
肢体残缺、缠满绷带的青年虚弱地躺在红色的营养液中,那双一直阴翳着的眸子第一次有了一点能被称为“希冀”的亮光。
“我做梦都想着……摆脱这副孱弱的身体。”
“我有朋友,有伙伴,有想保护的人,也有……喜欢的人。”
“我无数次幻想过,我能以健康的身体走出这个地下室,代替冰冷的机器去拥抱我在乎的人的画面……”
“我也想做个有血有肉的人,至少……”可以亲口和三轮霞说出那句——……
与幸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激动的心思熄灭下去,用舌尖舔舐了一下因为连续说话而开始干裂的嘴唇。
“哪怕只能恢复我的身体,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付出任何代价吧……”
与幸吉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忽又补充了一句:“毕竟……能以更好的样子出现在同伴面前,不正是我们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初衷吗?”
“不管是在乎你的人,还是你在乎的人……”
神宿眸底一震,数不尽的涟漪陡生,层层叠叠在一起,将所有的思虑掩盖起来。
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
*
以更好的样子,出现在在乎的人面前啊……
*
如果……阿傩会为他感到高兴吗?
……
神宿抬起手摸了摸心口,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是,他莫名地朝着与幸吉认真道了一声谢谢。
谢完后,神宿终于抬起眼眸,一如刚到这里时那般,将视线放到与幸吉身上。
“我或许可以帮你。”
与幸吉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听得不太清晰,疑惑地嘟囔了一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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