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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翊把带回来的账册放在桌上,坐到沈轻舟对面:“话你都听到了吧?这张家据说是沙湾位居前列的富户,这是他们家近些年的账目,从他们籴米的来源和粜米的去向,多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潭州耕地的变迁。”
沈轻舟把卷宗放置一旁,逐一地把账册打开翻了翻。“眼花缭乱,倒像是湘赣鄂遍地都很富余。还是看不出来潭州境内哪里贫穷。”
郭翊端起碗筷扒了两口饭:“我还在传见别的商贾,等汇总之后再看吧。实在不行咱们微服私访。”
差事沉重,饿得快,说着他就吃完了一碗饭。
却看沈轻舟还没动手,便指了指饭桌:“快吃吧,多香啊。”
今日县衙里配的菜是辣子炒肉丁,水煮鲢鱼,素炒藕尖。
每到秋天,潭州人会把当年的辣椒采摘下来,就着秋老虎的热度将其晒干,到了冬春季节,新一年的辣椒还未成熟时,就可以拿来调味。
辣子掩盖了猪肉和鱼的腥味,在这乍暖还寒的仲春时节,一桌香辣的菜式,无疑让人食指大动。
沈轻舟站起来:“你吃吧。”
何渠跟着他进屋:“公子,小的去备些不辣的吃食来。”
“不用。他们连涮过的锅都是辣的。”
何渠:……
下一瞬又听到:“你这两日,打听到了什么?”
何渠立时回神:“属下这两日走遍了整个沙湾县,也没有发现哪家有个姓陆并唤做陆珈的姑娘。”
沈轻舟站在窗户前,浓密的双睫半垂:“没有多问问?”
何渠挠着脑袋:“要不公子再多给出点线索?就凭一个名字,实在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公子又再三交代,不得大肆声张,这样找起来就更难了。”
沈轻舟轻抚着飘到窗台上来的一片海棠花:“我只知道她有个养母在沙湾县,养母还有个儿子,母子俩过得很艰难。”
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下,从殷红雪地里捡起来的包袱中,有二百两银票,还有一封信。
信是一个叫李常的道士写的。说他的养母和弟弟已经死了,尸骨还存在道观里。
所以那天夜里她冒死逃出严家,拼死也要出城,一定是要回到潭州来给她的养母收拾遗骨吧?
“可是,整个县城日子艰难的人多了去了,这位姑娘的养母姓什么?叫什么?若能知道也好啊。”
何渠摊起了双手。
沈轻舟转过身来,余光看到旁边书案上的纸和笔,走过去,提笔沾墨画了幅小像。
即使只是聊聊几笔,也能看出画上女子的神韵出尘脱俗,容貌也是绝佳。
原来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姑娘,竟然长得这样好。
这样出众的面容,在这样小小的县城里,确实也算特点了。
“你去找找城中姓李的道士,然后再拿着这画像去打听。”
“轻舟!”
郭翊与领命出来的何渠擦身而过,走进门来:“方县令又传了两个商贾前来,你要不要出去听听?”
……
刘大当家招待的是六安瓜片。
很给面子了。
陆珈认真品了几口。
刘喜玉抬起头来,目光细细地在她身上浮动。
“谢姑娘的铺子,要租什么价?”
陆珈捧盏:“我只打算租出来半年,考虑到咱们码头上都是做大买卖的,恐怕不太愿意短租,故而每个月十两银子则够。”
刘喜玉放了杯子:“我正好缺个临时放米粮的地方,谢姑娘的铺子,索性租给我。我按市面价付账,给你每个月十五两银。”
说到这里,她微微带笑地朝李常的方向略略偏了偏。
陆珈心似明镜,淡然一笑:“大当家的爽快人。不过,比起您租我的铺子,我更愿意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到大当家的鸿泰号当个学徒。”
刘喜玉顿住:“学徒?”
“正是。”陆珈点头,“我想跟大当家的学点谋生的本事,望您不要嫌弃。”
这才是陆珈在何氏面前露面的目的。
跟何氏闹那么一遭,当众戳破了她造的谣言,接下来铺子租出去已经不成问题了。
何氏已经把他们谢家恨得牙痒痒,只不过最近生意太忙顾不上他们这边。
在痛失贺家这单大生意,同时又让那么多人抓到了现行的当口,她正憋着满肚子气没法出,突然看到陆珈,怎么可能会不抓过来撒火?
何氏心思很好拿捏。
李常把消息递给了鸿泰号之后,刘喜玉自然也会想要打听传送消息的人。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与何氏起冲突的陆珈,又发现了李常,她会怎么做?
这刘喜玉,是个凭借一己之力拉扯大了一双儿女,还守住了丈夫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的强悍女子。
没有几分精明,她断断做不到如今这样。
即便她知道陆珈与张家不对付,两家也是亲戚,她刘喜玉又怎么会乐意出来趟这趟浑水?
她会领了陆珈的好意,但也会想要尽快的还掉这个人情,而绝不会想和陆珈保持长久的牵扯。
提出租铺子,就是还人情的方式。
租完之后,也就两清了。
可陆珈之所以要把铺子租出去,却是想在半年之后自己开铺经营,既然是要接受她还的人情,那比起租铺子,陆珈当然想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能在鸿泰号待上半年,那不比她自己去摸索发财之路要强的多?
刘喜玉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六安瓜片放了下来:“可我们鸿泰号,从来没有收过女学徒。”
陆珈笑了下:“在咱们沙湾县,大当家的可一点都不输男人,这回何不也破破例呢?”
刘喜玉望着她:“我们铺子里,有掌柜,有帐房,还有搬运的伙计。当掌柜要懂得谈买卖拉生意,帐房要能写会算,伙计是要干重活的。你能做哪一行呢?”
“据我所知,除了这几行以外,一般粮行里还有负责收粮的伙计。我读过书,会写字,也会算术,或许当不了帐房,帮大当家的收收粮,跑跑腿,倒是不成问题。”
陆珈说到这里,又笑一下:“大当家的今日也看到了,家母带着我们姐弟度日艰难,还请大当家的关照则个。”
彼此都是通透人,有些话用不着太明白,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
刘喜玉也是守寡多年,个中辛酸她怎会不知?
沉思片刻,她说道:“如果你就这点要求,我也没有不应之理。
“但我丑话得说在前头,既然是当学徒,就得按学徒的规矩来。
“一不能做有损于我鸿泰号利益之事,二不能有任何矫情之举。你若仗着自己是女子,拈轻怕重,我也是不能容忍的。”
“大当家的放心。”陆珈应声,“我谢珈既为鸿泰号的学徒,定然一切按照鸿泰号的规矩来。”
刘喜玉点头:“明日一早,你来柜上找我。”
……
郭翊连日接见商贾,沈轻舟自然也隔着屋墙陪同。
如果从郭翊此番的本职来评估,那他的差事办的十分顺利。因为潭州水运最值得关注的就是码头搬迁一事,而此事从头至尾都没有露出任何风波。
他们真正要查的是严颂在潭州水运上的把柄。
潭州辖内几个码头已经名闻天下,码头上米市繁荣,商贾们拿来的账册十分够瞧,按理说这是块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绝不存在饿肚子的情况发生。
但实际上,陆珈留下来的包袱里,李道士的信件显示,沙湾那些年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在这一带繁荣的码头背后,每年都有因为青黄不接而病死或饿死的百姓。
陆珈的养母和弟弟,最终一个病死,一个饿死。
从李道士说的时间往前推,眼下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始有饥荒了。
反过来可以这样说,至今为止,不管是商贾们递上来的账册也好,县衙的卷宗也好,通通都没有人说到这点。
潭州府粮食的确丰产,不然绝不会有这么多粮食粜出去。
可是丰产的同时,为何又闹出了饥荒?
“眼下我们也只是推测,并没有真正看到有饿死的百姓。这消息有误也说不准。”
郭翊喝了口茶,润了润嘶哑的嗓子。
他们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暗查严家,但他也没有想到沈轻舟此番竟然会盯住潭州这块地方下手。
严家盘踞朝堂几十年,可查的地方多了去了。
在此之前,潭州水运——尤其是沙湾米市,从来都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野。
沈轻舟未表态,却是拿着手上一份卷宗出神。
郭翊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这上面说,那日你见过的张旗,他有个姐姐,原先在京城住过。”
郭翊:“那又如何?”
沈轻舟默了一会儿,把卷宗合了:“算了,不关你的事。”
郭翊:……
“公子。”
何渠在门外轻叩着房门,带着些许匆忙之色。
郭翊知趣地退去。
何渠快步走入:“公子!有线索了!下游码头附近有个熙春街,街上就住着一户姓李的道士。
“巧的是,那个叫做张旗的,和他从京城回来的姐姐一家,都住在那条街。
“属下打听到,张旗的姐姐还真的有个女儿。”
沈轻舟闻言抬起头,稍顿后站起身: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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