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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师父教过他的,走一看十,未雨绸缪。
唯一的例外,叫做祝筝。
例外在与旁人相比,她几乎毫无作用,于筹谋,于布局,一个并不出挑的世家中的小女儿,显得无足轻重。
但容衍过目不忘,记住了便是记住了。
第二次留意到她时,大约是次年开春,容衍在书房看折子,安逢雪像平常一样汇报着琐碎的事,再一次叫他听见了祝筝的名字。
说她在城西花铺里看上了一盆细叶月见兰,没有抢过旁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府。
恰巧容衍书案上也摆了一盆月见兰,疏于照顾有些奄奄。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做了多余的事,把这盆兰花给了安逢雪,着她放在花铺里。
被她买走的邸报传回时,容衍刚从宫里回来,他盯着那张邸报,上面写着她因为这一盆花叩谢了四方花神,给他的兰花起名“如愿仙”,絮絮叨叨地猜这盆兰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容衍忽然道出一句,“晴空蓝。”
他答完,又觉出自己在对着一张邸报自言自语,唇角泛出意味不明的弧度。
凡事有一便有二。
听闻祝筝在各个书馆找一本志异的残本,容衍随手将书房里的书送了出去,她因此而高兴了三五日。
容衍早些时候看过那本志异,措辞颇为诙谐,他不记得自己看时有没有觉出趣味,只是看着邸报里的祝筝点评的几句俏皮话,却实在地有了一丝笑意。
接着是一盆文竹,一只螃蟹,两匣糕点,三枚银鹿……容衍只道是举手之劳的事,便能让她生出十分的开心与满足。
这种开心与满足,会再反哺给容衍,让他有些恍惚。
容衍记起他刚来到盛京时,和祝筝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大,或许更小些,公仪伏光专门给他辟了一处行宫。
此后他被困在朝堂之上,恰如祝筝被困在祝府之中。她找到了翻墙出去的办法,而他的墙……独矗于雪原之上,寂静荒芜,连半点微风都不能吹进来。
四方的天空里再没有成须山,修道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在青瓦檐下见过的风霜雨雪,与那个竹牌上刻着的名字一道,成了日渐斑驳的旧日残痕。
他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师父允诺公仪伏光的,“保他爱子顺利继位,保大雍社稷安康,天下太平。”
于是他也说,“为了天下太平……”
没说服流风的那个理由,真的说服过他自己吗?
他这条捡来的命本就了无牵挂,背负这些从无怨意,也知须拼尽全力。
但夜深人静时,容衍总会独自望着月亮出神,惨白的月光照亮这片陌生的土地,他的一己之力,如此杯水车薪,如此微不足道,这里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毫无干系。
社稷安康,天下太平,究竟是什么,师父没来得及向他解释,他只有在圣贤书上找出刻板的答案,叫人觉得空泛虚无,不甚实在。
可如今,容衍想,也许他能给出一个新的注解,世上有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小姑娘,因他的一些助力,而多出些自在和快活,可以去看花看草,去读诗追风。
即便不是为了师父,不是为了公仪皇室,他有了别的理由,说服自己做的这些,或许都值得。
四季一轮去一轮回,对容衍来说,不过是一日叠一日,没什么分别。
对祝筝来说,却是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
她很有劲头地去找生活的趣味,四季在她这里鲜活分明,连带着容衍也分得一份生机。
这份丝丝缕缕的生机逐渐盘拢扎根,抽条生叶,似乎也能在冰天雪地里开出花来。
慢慢的,祝筝买了什么新鲜玩意,她觉得好玩的,不好玩的,容衍也会让流风去买同样的来看看。
买了什么吃食,她觉得好吃的,不好吃的,容衍也会去买一份回来尝尝。
他甚至养成了新的习惯,因为祝筝爱看志异游记,他也买了许多这样的闲书,因为祝筝贪甜,连带着他也偏爱了甜口的糕点。
流年轮转,她说的那句“同味分甘”,其实还在悄悄然继续。
这片天地下,有一个人的悲喜爱憎与容衍相连在了一起,这种感觉陌生而新奇。
平淡的一字一句里,渐渐滋生成习以为常的在意,若是祝筝好些天没消息,他竟然觉得牵挂,心中空着一块,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
但也只是等而已。
他最擅长的事便是等,没什么了不起。
在朝堂中站稳脚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年纪尚轻,毫无根基,须得万无一失的筹谋算计,才能一步一步走到寂冷的高台之上。
世人只道他缄默沉静,冷淡自持。
没人知道他暗藏的微小私心,何时从一粒沙子滚成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向无声的冻湖,将冰面上砸开一道细小的裂缝,向无尽的远方蜿蜒开去。
这道裂隙透进一丝窄窄的亮光,是他唯一的松懈,偶尔能浮出水面,喘上一口气。
这样的奇遇已是额外的幸事,容衍一直以为他早就知足。
直到祝筝的及笄礼。
他莫名记下了日子,挑了许多礼物,最后选了一副血珀手串做贺礼,她往常偏爱明丽的颜色与物件,应该会喜欢。
安逢雪回来时,容衍正在窗边研墨作画。
“礼物未曾署名,四姑娘不肯收。”安逢雪道。
容衍瞧向那个未曾打开的盒子,附赠了半张纸笺。
纸上娟秀的字迹,谨谢了美意,婉拒了贺礼,寥寥几笔写的疏离得体。
即便不知道他是谁,但确是写给他的,打发一个越界的陌生人的语气。
陌生人。
容衍走笔有些乱了气韵,他索性停了笔,这是一张注定不会画完的画,也没什么可惜。
纸上画了他的那盆君子兰,兰花旁画了个倚窗看花的姑娘,花影斑驳掩映,看不清她的面容。
容衍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像是无意中问了一句,“祝筝,长什么样?”
安逢雪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巴巴道,“有鼻子有眼,很有精气神,很机灵。”
容衍默了默,目光落在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
安逢雪会意,随手指了指,“大约像插画的瓷瓶上画的这种机灵。”
瓷瓶上画的……
容衍目光转向瓷瓶……是猴子偷桃。
他却盯着瓷瓶出了神。
又过了几日,安逢雪听流风说,大人安排了帮太子殿下选妃,让礼部收集全京城已及笄的贵女画像。
那些画像送往宫中时,被大人扣下了一张。
那个脸上画着一只红乌龟的姑娘,被妥帖镶裱,挂进了书房的暗室里。
凡尘庸碌中,长日长夜长相伴,不言不语不相离。
恐怕连容衍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日,他的在意逐渐丰荣,终于在暗无天日中长出骨血,滋生出了隐晦的欲求,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尝到了身不由己的滋味。
因为在宫宴名单上见到了她的名字,容衍破天荒去了。
只是看一眼,他告诉自己。
人群中有人向他祝酒,容衍隔着觥筹交错的杂音,执着地寻找一个人影。
远远的,她望向了他,画中人的眉眼流转,鲜妍灵动的叫人挪不开视线。
经书上说因缘际会,万数无常,容衍陡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经年前长驱千里,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渺渺雪原上响起清越钟声,越过层层冰碛,这一场无望的暗茫跋涉,终于迎来尽头的天光。
容衍觉出心绪的摇动,确是只看了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见过一面,便再不能满足于纸上那个不能说话不能笑的祝筝。
画虎画皮难画骨,书房里日夜看顾的画像到底呆板了几分,世上即使有神仙笔墨,也不堪描摹一颦一笑之间的动人心弦。
由奢入俭难,他开始“无心”制造偶遇,在曾经鲜少参与的集会和宫宴上频频露面,远望一眼伊人衣影。
可惜祝筝不常出席,又常常提前离开,十有八九是一场空等。
唯有一次最近,苏东陵的百花节上,她留下扮了杏仙,穿着广袖的衣裙落在人群后面,容衍隔着一丛花影,拿出佩箫,吹了一曲凤求凰。
箫声切切漫漫,花影一侧,伊人驻足,似乎在对躲在暗处的吹箫人好奇。
容衍站着,一动不动,她欲进前时,忽地被旁人招呼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容衍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或是别的什么,在胸膛里鼓胀胀的回荡,叫他觉出一种涩意。
此时的他已经学会了谋权谋道,驾轻就熟,想得到什么,不是难事。
唯独祝筝,他没有过任何打算。
玩弄权术,不啻于与虎谋皮。
自己的结局早已心中有数,从未想过能有全身而退的一天。
她与他不相识最好,他应该永远站在她不曾知晓的地方,一生遥望足矣。
只是世有转机,教人预料不及。
听闻水榭诗会生了变故,容衍赶了过去,安逢雪一柱熏香把温泊秋弄睡了过去,拖着他换了间房。
月色如洗,烛泪低垂。
容衍端坐在榻边,仔细凝着眼前人的眉眼,有些失神,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祝筝。”
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弱弱应了,“嗯。”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短短的一声,叫人心神不宁。
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她这样近,近到她侧脸的影子落在他脸上,近到她颊上淡淡的红痣清晰可见,近到他心中鼓声阵阵,曾经的自抑自牧逐失序成噪噪鼓点。
祝筝身上酒气浅淡,却醉的厉害,容衍扶着她安置在榻上,她软绵绵地往后仰,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温热的吐息扑在他颈间,像被柔软的藤蔓紧紧缠绕。
他想同她说说话,他知道很多故事,关于她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可下一句久久未曾响起。
即使容衍再自欺欺人,也有骗不过自己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她的模样,想过与她相见的光景,从年少深沉的梦里开始,光是第一句要说什么,都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只是没有一种,是她这样倚在他胸膛上,一双手扯烂了他的领口。
容衍一边制着祝筝乱摸乱抓的手,一边喂她喝水解酒,脸色肃正地在心里想着,也许应该先告诉她他是谁,告诉她他为何会来这里……
……还有那些繁杂迤逦的心思,应该先说哪一句,才不至于让她觉出古怪与唐突。
他静了许久,忖了许久,最后却一句也没说出口。
因在容衍思索的间隙,祝筝兀然将他扑倒在了榻上,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唇。喜欢筝箫误:重生之错惹清冷太傅请大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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