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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何宇的心腹史城的说法,蓟辽总督乃是明朝权势最弱的总督。
这种说法其实是存在一定争议的,因为还有一个北直隶总督。
北直隶总督的治下辖区就在天子脚下,成天都要面对朝廷中枢的衮衮诸公,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看人眼色,权势未必就强于蓟辽总督。
但若是换一种说法,说蓟辽总督乃是朝廷之中最穷?濉⒆盍哓摹⒆钷拙莸淖芏剑?兔挥腥魏握?榱恕
毕竟,吴家虽然连续出了好几位蓟辽总督与山海关总兵,但它的势力范围一直都被死死限制在山海关范围,所掌握的资源非常有限。
与此同时,吴家还要维持供养一支强军——“关宁铁骑”。
“关宁铁骑”与“辽东铁骑”乃是齐名并价的当世强军,自然是耗资不菲,吴家这些年来仅是为了维持这支强军,就已是竭尽所能、耗尽了所有资源,自然是没有余力享受奢华。
据传,吴家子弟每年只能增添两件新衣服,所有族人的内衫都能见到补丁;
据传,吴家每餐都只有一道肉食,而且由于吴家雇不起厨娘,只能让吴家妻女亲自下厨;
据传,吴家子弟每当是奔赴战场之际,所穿甲胄与麾下的“关宁铁骑”将士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要更为破旧许多……
事实上,这些传言并没有任何夸张之处,吴家子弟的真实生活水平,较之寻常乡绅地主都还要更差一些。
也正是因为这般缘故,吴家才会受到德庆皇帝的猜忌——你吴家宁愿是忍受生活贫寒,也一定要把“关宁铁骑”牢牢控制在手里,这般表现说它是律己齐家、同甘共苦、发奋图强,自然是没有任何毛病,但若要说它是狼子野心、积蓄实力、图谋甚大……似乎也很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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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朝廷中枢曾是给吴家拨了一笔银子,用以建造蓟辽总督在山海关的行营府邸,吴家则是转手就把这笔银子的七成数目拨给了“关宁铁骑”,总督行营府邸建造之际则是能省就省,所以不仅是规模不大,占地仅有十余亩,看起来也很寒酸。
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听到吴家老仆的禀报之后,自然是不敢怠慢,立刻就离开房间,然后只是行走了几十步,就已经来到了吴家后宅、见到了吴家的老太爷。
而这位吴家老太爷,自然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吴三桂了。
吴三桂的年纪较之赵俊臣要大了近五十岁,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与周尚景、郑芝龙是同一辈人。
但周尚景乃是权倾天下的臣权表率,郑芝龙则是雄踞台湾的一方诸侯,只要这两位本身没有心生退意,哪怕是他们的年岁再大,也没有任何人能逼迫他们离开权力舞台。
吴三桂则是不同,无论他在另一个历史时空之中有多么鼎鼎大名,但在这个历史时空之中,他并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历史机遇,也没有机会率领“关宁铁骑”转战天下,自然也就成不了平西王、吴周太祖,只能被困在山海关,当一个“世代忠良”、“军中表率”。
后世有人说“命运决定性格”,也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而这两种观点在吴三桂身上都有体现。
因为命运机遇的不同,吴三桂这些年来的种种表现,就像是《明档》所描述那般——“忠可炙日,每逢大敌,身先士卒,绞杀虏级独多……以报君桥之雠,以雪国家之难,以?四民之困,揆此数行,千古之下可称大忠、大义、大仁孝之圣贤也”。
总而言之,这个历史时空之中,若是抛开吴三桂把“关宁铁骑”视作私军禁脔、死活都不愿意交给朝廷的事情,那他就是一位忠心耿耿、骁勇善战的军中表率!
只可惜,作为世代忠良、军中表率,吴三桂的境遇却要远远不如周尚景这样的权臣、郑芝龙那样的诸侯,当他逐渐老迈之后,就在朝廷中枢的暗示之下主动离开了军队,把权力尽数交给了儿子吴应熊,自己则是早早就退居幕后了。
不过,哪怕是吴三桂早已经退居幕后,总是摆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但吴家子弟依然是从来都不敢忽视吴三桂的态度,许多大事依然要询问吴三桂的意见、交由吴三桂拍板决定。
从某方面而言,吴家目前的行事作风,就是由吴三桂亲手奠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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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进入后宅见到吴三桂的时候,吴三桂正在亲自监督幼孙吴世?背诵诗文。
在吴三桂的安静注视之下,尚还只有八九岁的吴世?用稚嫩童声大声背诵道:“……臣园中有榆,其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曲其颈,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黄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子挟弹丸在榆下,迎而欲弹之。童子方欲弹黄雀,不知前有深坑,后有掘株也……”
见到这一幕,吴应熊与吴世霖父子二人虽然已经分别成为蓟辽总督与山海关总兵,但依然是态度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吴三桂的事情告一段落。
很快的,吴世?已经把这篇《韩诗外传》卷十背诵完毕,然后吴三桂也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
大概是因为缺少了名为“权力”的精力药剂,吴三桂虽然要比周尚景与郑芝龙稍小几岁,但他的模样还要更为苍老一些,不仅是身型佝偻、黝黑脸上遍布皱褶,精力也是大为不济,就像是一个寿数将尽的老农,唯有一双老眼依旧闪烁着精芒。
打量了吴应熊父子二人一眼之后,吴三桂有气无力的问道:“听说,赵阁臣那边来了信使,说是赵阁臣途径辽东镇西路胡家庄之际,撞见了辽东边军肆意残害百姓的事情,所以就生了一场重病?”
吴应熊立刻点头答道:“正是如此。”
吴三桂的老脸似笑非笑,道:“赵阁臣生了重病之后,还特意派出信使向咱们吴家通报,当真是有心了……你怎么看?”
吴应熊轻声答道:“依我的看法,赵俊臣有枭雄之姿,绝不会因为撞见几具尸体就被吓出一场大病,应该是赵俊臣的一个布局,想要趁机敲打辽东边镇一番。”
听到吴应熊的说法,吴三桂当即是眉头一皱,训斥道:“赵阁臣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人家虽然年轻,但他不仅是朝廷阁老、手握大权,还拥有陕甘三边的赫赫军功,足以名垂青史,现在更是代表朝廷中枢巡视辽东……
而你,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蓟辽总督罢了,若你不是吴家之人,甚至就连这个有名无实的位置也轮不上,你又有何资格对赵阁臣直呼其名?切记,今后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议论,都应该对赵阁臣抱有敬意!”
吴应熊见到吴三桂的训斥,立刻是垂头认错,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较之赵阁臣只是虚长几岁罢了,成就则是远远不如,自然是应该报以敬意,刚才是儿子自大唐突了!”
吴三桂轻轻点头,老脸上又闪过了一丝羡慕,道:“不过,你的想法并没有错!赵俊臣的所作所为,被许多人认为是当世英雄,也有许多人认为是枭雄之风……
但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想要当英雄、还是想要当枭雄,都要有机遇才行……为父虽然戎马一生、功勋无数,但最终只能带着咱们吴家困据在这山海关内,就是因为没有机遇啊。”
说到这里,吴三桂又面现疑惑,喃喃道:“但有一件事,让我有些奇怪……赵阁臣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我也曾详细了解过,此人一向是善用阴谋与欺瞒之术、喜欢打对手一个猝不及防,他当初在陕甘三边的时候就是这般做法,在朝廷中枢的时候也大多是这般做法……
但这一次,赵阁臣把自己的重病消息到处宣扬,就相当于通告天下、摆明了自己要与辽东镇为敌,却不似他一贯以来的手段风格,反而像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之道,当真是令人费解。”
听到吴三桂的这般说法,吴应熊与吴世霖皆是一愣,却是经过了吴三桂的提醒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这般异常。
吴应熊同样是面现疑惑,道:“若非是父亲的提醒,儿子恐怕也察觉不到此处蹊跷!当初赵阁臣途径咱们山海关的时候,他大概是担心陛下猜忌,并没有与咱们吴家有过任何接触,咱们也出于相同考虑,只当是没发现赵阁臣的途径之事……
与此同时,也正是考虑到赵阁臣一向是行事隐蔽,所以咱们还刻意帮着赵阁臣隐瞒了行踪,就是希望赵阁臣能打何宇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赵阁臣竟是作风大变、闹了这么一出,确实是好生奇怪。”
吴三桂思索片刻后,依然是没有想到答案——又有谁能想到,赵俊臣竟是要把辽东镇作为自己初次尝试阳谋手段的试金石?
最终,吴三桂也不再纠结此事,只是把目光转向了吴世霖,问道:“接下来,你就要动身前往胡家庄探望赵阁臣了吧?”
吴世霖迅速点头答道:“正是如此!”
“你父亲是如何交代你的?”
吴世霖如实答道:“父亲说,孙儿见到赵阁臣之后,只要没有遇到损害咱们吴家利益之事,就要尽量配合赵阁臣打压辽东镇,最好是趁机动摇辽东镇的地位;
与此同时,也不能与赵阁臣靠得太近,否则就会引来陛下那边的更多猜忌……
最后还让孙儿率一队关宁铁骑同去,因为何宇前去探望赵阁臣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带着辽东铁骑,咱们把关宁铁骑带过去,也能压一压他的风头。”
吴三桂先是不置可否的轻轻点头,随后又补充了自己的意见,道:“你父亲的做法基本都对,但有些过于谨慎了……赵阁臣乃是朝廷的财神爷,咱们该接触还是要接触一下,只要没有表现出任何结盟之意,陛下那边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所以,你去见了赵阁臣之后,一定要拿捏住其中分寸,既不能让陛下误认为咱们吴家主动向赵阁臣靠拢,也不能让赵阁臣认为咱们吴家刻意疏远于他!
与此同时,还有两件事情你一定要办好,其一是进一步结交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此人乃是赵阁臣的心腹,咱们虽然不能与赵阁臣关系过于紧密,但与方振山接触之际却是可以更多亲近一些,有些事情也可以通过方振山向赵阁臣传话……
其二是趁机打探赵阁臣的心中想法,譬如他对辽东边防的看法、对于建州女真的看法、对于咱们吴家的看法……以及,若是将来辽东边疆再次发生战事,而辽东镇那边则是作战不力、屡战屡败,他是否愿意支持咱们吴家全权接管东北边防之事!
若是赵阁臣愿意支持咱们吴家全权接掌辽东,你也可以代表吴家向赵阁臣承诺一些回报……至于咱们吴家的回报究竟应该达到何般程度,就要看赵阁臣的支持力度究竟有多大,然后交由你来自行决定了。”
听到吴三桂的这般交代,吴世霖不由又是一惊,问道:“这般重要的事情,祖父竟是要交由孙儿自行决定?”
吴三桂似笑非笑,道:“当然是由你来做决定,因为你还不是吴家家主,也不是蓟辽总督,但你终究是山海关总兵,在赵阁臣眼里,你的态度就是吴家的态度、你的想法就是吴家的想法,但若是将来情况有变,就可以由你的父亲出面反悔食言、一举推翻你的当初表态,若是将来情况再有变化,还有老夫可以出面推翻你父亲的此前表态……明白了吗?”
吴世霖恍然,连连点头道:“孙儿明白了!”
另一边,吴应熊的关注点则是不同,忍不住出声问道:“父亲,您刚才说辽东边疆很快就会再次发生战事,而且必然是格外惨烈,就算是辽东镇也会无力应付、屡战屡败……但据儿子所知,建州女真近几年一直都还算是安分守己,也已经向朝廷纳贡称臣了,父亲您为何认定建州女真一定会再次掀起战事?”
吴三桂冷笑道:“为父与建州女真交战多年,岂能不了解建州女真的侵略成性?建州女真最近这几年确实是比较安份,但你想一想,建州女真这些年来的安分守己,可曾有为他们换来任何好处?没有!完全没有!反而是因为几场天灾的缘故就闹得饿殍遍野!这般情况,只会让建州女真彻底摈弃与我大明和睦相处的念头!
所以,现在的建州女真,不仅是饿怕了,更已是忍到了极限,他们向朝廷纳贡称臣,只是想要缓口气集中精力渡过眼前难关罢了!
待他们渡过了眼前这场难关,因为这几年的饥荒惨状,他们只会愈发觊觎大明疆土的富饶,那位玄烨大汗为了稳固自身权势、转移内部积蓄已久的矛盾,也必然会抛弃曾经的安分守己,彻底改变战略方针……到了那个时候,建州女真侵略大明疆土的决心,也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强烈!
所以,只需是再等几年,辽东防线不仅会再次发生战事,而且还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辽东镇固然是实力雄厚,但也应付不了如狼似虎的建州女真,到时候正是咱们吴家再次主掌辽东的大好机遇!”
说到这里,吴三桂的精神相貌终于是变得饱满焕发了,一双老眼也是愈发的精光闪烁。
但很快,吴三桂就再次恢复了此前有气无力的模样,摇头道:“只可惜,为父已经老了,未必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如今也只是竭尽所能为咱们吴家后人铺好道路、奠定基础、积攒底牌罢了,咱们吴家今后究竟能达到何般程度,终究还要看你们这些后人的表现……唉,生不逢时啊……”
说到这里,吴三桂有些意兴阑珊,很快就挥手让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离开了。
在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转身离开之际,却听到吴三桂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幼孙吴世?的身上,出言考校道:“刚才那篇《螳螂捕蝉》你背的很好,现在……你再为祖父背诵一篇《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就这样,在吴世?的童声朗朗背诵声中,吴应熊与吴世霖二人表情复杂的离开了吴家后宅。
在中华文化之中,有“秉性”与“根性”的不同说法。
其中,所谓“秉性”,是指一个人因为自身经历所逐渐形成的表面性格;而所谓“根性”,则是指一个人生而有之、颠覆不变的真实性格。
很显然,吴三桂虽然自认没有机遇,也一直都是忠臣典范,但他的根性,却依然是不甘寂寞的枭雄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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