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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彭成鹏来得很快。

    他是开车来的。

    十八年前，梧桐镇的路远比现在要更不好走，但是也不知道彭成鹏从哪个地方赶来，来得特别快。

    他见到奚辞的时候，先是给他塞了一个信封，随后说：“这钱你先拿着用，不够再说。”

    信封很厚，奚辞才几岁，这辈子也没看见这么多的钱，他有些慌：“叔叔，我给你打个欠条。”

    但彭成鹏却说：“欠条不用，但是我想你帮我个忙，能不能给我拍个东西。”

    奚辞这才发现，彭成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车里还有别的人，带来了摄像机和服装，应该是有备而来。

    奚辞那会儿年纪小，只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而他拿着的那个信封，又异常沉重。

    自始至终，这件事，奚辞都没与奚关山商量。

    他总是很忙，每次到医院都是来去匆匆，他没有机会，也不敢和父亲说，因为他知道，奚关山一定会拒绝。

    学生家长送来的钱，奚关山都打了欠条，精细到一分一毛，所以最后，奚辞仍旧给彭成鹏打了欠条，端正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时，他也按照彭成鹏所说的，拿着他递过来的保健品日日乐，高高地举着，拍了一辑视频。

    当时，彭成鹏还为他设计了一连串台词，说他喝了这个口服液，成绩有所提高，身体也健康。

    但奚辞咬着唇，没有说话。

    这个产品好不好，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没有喝过，所以他始终不发一言。

    起初，彭成鹏还好言相劝，最后逐渐不耐烦。

    奚辞隐隐约约觉得这是蹊跷，正准备把东西和钱还给他时，他又忽然松了口：“算了，就这样吧！”

    奚辞仍旧没有开口，他想着自己不能说谎骗人。

    但他并不知道，视频还可以后期配音。

    那个小视频拍了整整两个小时，离开的时候，彭成鹏把欠条给撕了，奚辞看着他从车窗将碎纸片扔出来，追着车跑了一小段路：“叔叔，我让我爸爸给你补个欠条。”

    彭成鹏回答，车也没有停下来。

    奚辞拿着拿钱付了医院的医药费，当天晚上，奚关山便知道了这事。

    奚辞记得，那是父亲第一次对这样发这样大的脾气，他不是严父，虽有威严，但对奚辞却是温和的。

    那是第一次，他那样失望，巴掌举得高高的，最后仍是没有落下。

    “都是我的错。”奚关山说。

    他愤怒又自责，在医院狭隘的走廊踱步，来来去去都是那句话：“阿辞，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怎么可以随便拿别人的钱。”

    “我写了欠条了。”虽然最后他撕掉了。

    “两千块钱，你知道有多少吗？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谁能随随便便拿出来给你。这个保健品公司之前来找过，要你拍广告，我给拒绝了，没想到你自己和他联系上了。你把他电话给我，我给他打电话，我得借钱还回去。不然，还不知道他们要你做什么！”

    可惜，那个电话直到林之苹出院，奚关山都没有打通。

    那笔钱，自然也没有被还回去。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事发生。

    但奚辞知道，那事真实地发生过。

    那两个月，奚辞几乎就没有在家里看见过一块肉，奚关山与林之苹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便是为的早日将那两千块凑个囫囵。

    奚关山好不容易将钱凑整了，带着奚辞照着名片上的地址坐车出发西余，既然电话打不停，那么就照着地址找过去吧。

    那是奚辞第一次离开枫县，也是西余第一次坐大巴，可惜到了西余，他们照着地址往日日乐公司找，才发现它并不存在，那个地址是个小便利店，从来都没有日日乐公司，也没有人认识彭成鹏这个人。

    而说来也巧，也就是在这个便利店，奚辞看到了自己——他举着一盒口服液，对着镜头站得笔直，背景音是个男童的声音，与他有八分相似：“日日乐，日日乐，每日一支我快乐。”随即，屏幕跳出几个大字：日日乐，专注开发脑力，您的不二选择。

    广告片的右下方赫然写着“代言人：看书的男孩”。

    那个时候，他已经通过《西余热线》被众人所熟知，大家都称呼他为“看书的男孩”，唯独他自己不自知。

    便利店老板显然也认出了他，正要说什么，奚关山忙拉着奚辞离开。

    枫县贫穷，对于城市来说，电视机是每家每户都拥有的，但对于枫县来说却不是，电视还是稀有物，还未普及，所以奚辞压根不知道自己拍了广告这事。

    他跟着奚关山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回了梧桐镇，一路上，父子两的话很少。

    奚辞隐隐约约知道这事不好，却又不知道，它不好在哪里。

    回到梧桐镇，奚关山勒令他不许将这事告诉别人，心事重重出了门，再次去打名片上的电话，试图找到彭成鹏。

    可他们仍旧没有找到彭成鹏，日日乐却逐渐被人所熟知。

    日日乐口服液打着开发脑力智力的旗号，四处投放广告，除了电视台，还有广播以及报纸，还花钱找了好几辆小汽车，喷成了广告车，每日顶着喇叭招摇过市喊着日日乐的广告标语。在那个网络还没有全民化的年代，日日乐以洗脑式的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保健品，送小孩，送孕妇，大家都带上一盒子日日乐口服液。

    而那几个月，奚辞也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被许多人所熟知。

    他的照片被印在了广告宣传单上，发往了全国各地，就连梧桐镇这样的偏僻小镇，都不能幸免，不少人拿着广告单到他家里来，问他是不是喝过日日乐，有没有优惠渠道可以购买，在他与奚关山无数次反驳拒绝后，仍有不少人托关系去镇上购买日日乐。

    当时奚辞十分无法理解，在他们那样贫困的地方，许多人穿衣吃饭都是问题，怎么舍得花大几十块钱去购买一盒保健品。

    但日日乐确确实实快速地打开了市场，且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它的销量越高，且商家制造了饥饿营销，一盒难求，不少人一大早去商店蹲守，就是为了买到日日乐。反倒是西余市这样的城市地区，反倒无人问津。

    而奚辞因为日日乐的红火，也成为了一个“小明星”——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跑到他家来，有要麻烦他们代购的，有要看热闹的，也有借钱的，他们认为奚辞成了日日乐的代言人，他们这么红火，他一定赚得盆板钵满。

    这些天，通通被奚关山赶了出去。

    那是奚辞印象中，父亲少有地动怒，甚至骂了粗话：“滚滚滚，别来了，都走！那什么鬼保健品我们不知道，别买了！”

    被赶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而奚关山捏着那皱皱巴巴厚厚一叠毛票组成的两千块钱，坐在沙发上叹气。

    奚辞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这不是件好事。

    果然，日日乐的辉煌仅仅持续了几个月，便出了事。

    有两个喝了日日乐口服液的小学生，出现了肾衰竭，被送到了医院。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孕妇喝了日日乐后，出现胎死腹中和胎儿流产，很快警方以及药监局便介入调查，查出了日日乐涉嫌虚假宣传，还使用了违规药品添加，同时菌落也严重超标，不仅没有保健功能，还有“毒药”之嫌。

    仅是一夜之间，日日乐便从天堂掉落地狱。

    从一盒难求到市场下架，人人喊打，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

    但日日乐所带来的后遗症，远不止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