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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帝王祭祀,士子出游,平素也无人烟。
只是大周立国之后,封禅西岳华山,在此重修西岳庙,一时游人纷纷。
又有沈元景所在的华山派立派于此,江都城外一战后,此地成为天下武林的圣地。
今次宋缺南来,邀战沈元景于此,更是轰动江湖,乃至于朝野都有些震动。
或有上书言说大臣私斗,损伤朝廷声誉,请皇帝阻止。李世民道:“太师静候此战已二十余年,岂能因一时之议论而废止?况大周传承先儒,尚文亦尚武,太师为天下表率,正是要以此激发臣民向上之心。”
言论乃止。
此刻大周皇帝李世民静坐华山派内,说道:“无垢,先生仍旧不肯见我?”
长孙无垢摇摇头,轻叹道:“师父说天下已然为你打下,他也算完成了承诺,就不见你了。况且他一向反对武林势力干预朝政,如今华山派便是最大的武林势力,他更不应当出现在朝堂上。”
“唉!”李世民叹息一声,似乎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又问道:“然则乾儿渐大,其余几个孩子也都出类拔萃,未来我怕重蹈李阀覆辙,该如何处置,先生可有对策?”
长孙无垢迟疑一下,还是说道:“师父说,无论立谁为太子都无妨,只要你肯功成身退,早早做个太上皇,先扶持新皇三五年,等朝局稳固,再彻底退下,不理政务,安享晚年,一切可解。”
李世民闻言一震,沉默许久,才缓过劲来,坚定的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培养乾儿如何秉国。等我完成‘十方俱灭’,就传位给他。到时候和你、婉晶、玉致他们一起,隐居到华山上来,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天天去烦先生。”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道:“先生这样一提议,我连自己的庙号谥号都想好了,到时候就暗示李乾那小子,给我上‘太祖高皇帝’的尊号,你呢,至少也是个‘文德皇后’,哈哈哈哈!”
长孙无垢知道他骤然听闻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辞,心中激荡,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她既不附和,也不劝慰,只上前搂住他。
良久,李世民恢复过来,平静道:“先生还有何吩咐?”
长孙无垢道:“师父要你善待百姓,牢记君舟民水之论;亦要时刻警惕外敌,不要忘记居安思危。还有,我们这些个姐妹都是他的徒弟,背后势力错综复杂,若有不当,还望你网开一面。”
“我也算是他徒弟啊!”李世民心里泛起酸楚,又苦笑着说道:“罢了罢了,先生连秀宁也没见几次,我这捡来的徒弟如何还能有奢求?便依他老人家所言吧。”
长孙无垢“噗嗤”一笑,举起粉拳锤了他一下,说道:“说得这么委屈,就好像你是野孩子一样。我再去求求师父吧,他老人家面冷心热,软磨硬泡一番,兴许就会答应。”
李世民摇摇头道:“不必了。破碎虚空是先生多年来的心愿,大战在即,我还是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打搅他,免得乱了他的心神。”
他站起身来,又道:“天色将亮,我们也快快赶过去吧。今天来的人太多,早点去还能抢个好位置,这等千年难得一见的大事,可不能错过了。”
长孙无垢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是皇帝,还用得着和人抢位置,不嫌挤得慌?”
“哈哈哈哈。”李世民大笑道:“当年我与你贪看花灯,不也是这般景象?走走走。”牵着对方的手,慢悠悠的往外走去。
……
月明星稀,清风悠悠,古松如同老渔夫,坐在悬崖边上,垂钓春秋。
宋缺面向山崖,悠然说道:“当年你透过玉致,给我送来了七杀刀,‘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这是杀戮之刀,灭绝之刀。
后来你又让人给我带来了魔刀第一式“小楼一夜听春雨”,美妙的名字,情意绵绵,充满美好的回忆,可用出来的刀招,却又孤寂清冷,绝情绝性。
你第三次给我送刀法,是寇仲奉上的傲寒六诀。每一件事物都寒,每一句诗都傲,凛凛有生气。我那时候还在奇怪,这一门刀法明明不符合那小子的性子,你为何要教他。后来才明白,原来你还是对他有所期许,可惜他非但无有傲骨,连傲气也无。
接下来便是魔刀第二式“洛阳晨里见秋风”,我从刀法里面看出了思念与怀想,洛阳繁华,终究不是吾乡。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最后收到的是一门名字怪异的刀法,我不知道为何要唤做‘飞刀’,却明白是救赎之刀,仁德之刀。只是这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真让人感慨万千。”
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却如同见到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将陈年往事酿成了酒,一杯一杯复一杯。一番感叹过后,转过身来,说道:
“这四门刀法,每一门都精彩绝伦。你对于刀法的理解,比我还要精深,也就是超过了天下所有人。可我依然知道,你用的是剑!”
沈元景说道:“我自然用的是剑。我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也对所有人说过。”
宋缺赞同的点点头,说道:“我听过玉致演奏的笛曲,所以音律代表着内功?”
沈元景道:“是。”
宋缺道:“我看过你的书法,那是武功招法?”
沈元景道:“是。”
宋缺道:“然而你把剑法单独拿出来了。”
沈元景笑道:“所以我把剑法单独拿出来了。”
宋缺侧身看去,对方的左手右手露在暗淡的月光下,依旧如玉一般丰润白皙,一根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散发着莹莹的光,果然是用剑的好手。
他心知今日一战的艰难,却也越来越兴奋和无奈,说道:“你送过来的每一门刀法,对我都是一次磨练,我能有今日,全赖沈兄成全,应当感谢你才是。
可这刀法,同时又是一种束缚,我想不到超越的法子,便不敢来见你,生怕会在从前影响到今日的决斗。五年时间,眼睁睁看着李世民一步步的将天下收入囊中,我却困在岭南不敢动弹。”
沈元景笑了笑,说道:“因为宋兄是不出世的天才,自然能够将局势看得分明,岭南偏僻,参合不到群雄逐鹿里头去,连为王前驱甚至偏安一隅都做不到。
纵然你从岭南出兵,能往哪里走?且不说挡在前头的两股魔门势力,就算你顺利与寇仲汇合,又能如何?
等我们占据长安,天下大势就注定了。况且你在见过寇仲后,不是已然明白他非真龙?否则寇仲三番五次邀约,梵清惠亲自上门求肯,你全都置之不理。”
宋缺脸上露出痛苦是神情,说道:“我不后悔却又后悔,常常在想,若是那日我也在江都城外,是否清惠就不会殒命。”
沈元景淡淡的说道:“或可得免吧。不过是江都城外河水染红,天下庙宇佛像前人头滚滚,岭南宋家付之一炬罢了。”
宋缺默然,半晌才叹息一声,又问道:“我听说清惠唯一的徒弟师妃暄,现下真的出家做了尼姑,从此青灯古佛,是也不是?”
沈元景眉毛一挑,偏头看去,突然明白了什么,轻笑道:“是吧,她已成一个废人,不入寺庙,就只能嫁人。”
宋缺微微泛怒,追问道:“我听说周帝已然探明慈航静斋所在,勒令吐蕃交出,是也不是?”
“当然。”沈元景舒展一下身体,答道:“吐蕃若给,先除一小患;不给,就除一大患,何乐而不为呢?”
宋缺怒气越盛,说道:“宋家虽是客岭南,可从广平郡南渡,扎根于此历三百年。我生于斯长于斯,临到老了,却要宋家搬赴祖籍。
纵然我躲去西方极地,心心念念的,仍旧只是番禺故地。曲周侯,现下听来,殊为可笑。”
沈元景接着撩拨,点头道:“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宋缺一震,闭上眼睛,所有情绪在心中酝酿,发酵成酒,一口饮尽,终于将爱人之情,家族之谊尽数抛开,惟余武道。
他睁开眼睛,从身上解下刀来,细细打量,说道:“十二年前,我磨刀结束,北上杀毕玄,试刀天下;又三年,费尽心思打听到石之轩去处,九招将其击败,进军破碎之境界。
其后千辛万苦奔赴西方,替寇仲连破十八国,才换得宁道奇与那五个和尚出手,斩破了他所谓的神国,臻至大圆满境界。”
他每说一句,气势愈盛,人却越来越平静,直到最后,红日初升,天下大白,才道:
“我知道在刀法变化上,永远比不过你。为此删繁就简,凝练出了这一刀,就唤做‘天刀’,请沈兄笑纳!”
此刻远处都站满了人,见这宋缺拔出刀来,闭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错过每一个瞬间。
沈元景笑道:“却是巧合,我也有一剑,初创而成,要拿人试剑。宋兄知道诛仙剑阵吧?青璇用的清风十三式,秀芳学的白云剑法,玉致使的万梅剑法,凤儿练的回风舞柳剑。”
他不管对方如何反应,自顾说下去道:“我曾经挖到一个宝藏,习练到了一门神奇的剑法,分开来是四门剑法,分别代表飞絮、浮萍、落叶和飘雪四种不同意象,威力也是一流。组合而成,又是一门四季轮转的剑法,威力陡增百倍。
虽然那时候我境界不够,却也在想,别人能够做到的,我一样可以,正好手里有四门合用的剑法,便稍作尝试。可惜又庆幸的是,那时候大敌当前,便搁置下来。宋兄应该明白是为何?”
宋缺点点头,大敌当前,能胜过的,无须用到这种武功;胜不过的,境界不够,也捏合不出能够反败为胜的绝技。
他问道:“所以,沈兄这门剑法,现下是练成了?”
“嗯,侥幸有所得。”沈元景笑道:“前次逐鹿,我一人要应对宁兄和宋兄两位大宗师,已是有些吃力,况且有邪王这种高手在暗中窥视,又与突厥结怨,可谓四面皆敌。
真武北斗阵固然守御天下无双,可人数难以齐备,杀伐上面应对大宗师稍显不够,我便又回忆起了当初的这个念头。
稍作尝试,四门剑法合一,果然厉害得紧。这十五年枯坐,除却将心境打磨的圆满,其余精力,大半耗在这上头了。”
他用右手缓缓抽出长剑,左手轻轻一弹剑身,发出“叮”的一声清鸣。
这时,玉箫悠悠,古琴潺潺,间或有琵琶轻语、横笛雀跃、箜篌低笑,以及?恰Ⅲ稀Ⅲ荩?潭?纳?炱稹
沈元景面色肃然,说道:“我这一剑,取‘风’、‘花’、‘雪’、‘月’之意,唤做‘人欲’,请宋兄品鉴!”
……
刀光泛起,如同还没有落下去的明月,圆弧中带着清冷无情,像是要将天上的太阳样切落,独占世间所有的光辉。
他是上代武林最著名的美男子,孤芳自赏,连慈航静斋之主梵清惠,亦要为他的魅力说倾倒。
他出身名门,宋阀乃是天下四大门阀之一,身为嫡长子,天生高贵。
他是世间少有的名将,以隋文帝之雄,统领十万精兵,也让他十战十胜,裂土为侯。
他是中原武林百年难遇的奇才,少年成名,自踏入江湖以来,未尝一败。
只是,宋缺有憾。
一憾少年不能与爱人结合,天各一方。
二憾中年不能保全家族,屈从强权。
三憾老年不能武道称雄,仍旧要做挑战之人。
是以这一刀,融入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拼尽一切,只为斩断所有的缺憾,也斩断人心里的一切。
沈元景微微一笑,这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就那样普普通通的递出,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可在宋缺眼里,这把剑消失了。
不是融入了光里,更不是在影子里,而是真真切切的消失了。
等再出现时,已经点在了他的心口,一触即收。
一个刹那,宋缺就败了,也明白了这是一门什么样的剑法。
剑并不是消失,而是融入了人心之中。
“风”、“花”、“雪”、“月”如何就不是“喜”、“怒”、“哀”、“乐”?
“人欲”在每个人心里永远存在,到死方能摆脱。
再猛烈的太阳,底下仍旧是有影子,这世上哪会有绝情绝性的人?
宋缺以为斩断了一切,实际上只是斩断的他以为的一切。
……
沈元景胜过宋缺,心里响起“咔嚓”的声音,如同雏鸟从蛋壳中钻出。
天空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似乎有一扇门轻轻打开,等待着他进入。
门里面全是未知,有大恐怖也有大欢喜,他全不理会,转头遮掩住太阳的光辉,对着弟子们一笑,纵身一跃,落到空,陡然消失。
大周太祖皇帝十八年,华山之顶,帝师沈浪白日飞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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