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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下意识朝陈矩望去:“这都申时了,求真还来见朕,知道他这几天在忙什么吗?”
陈矩答道:“回皇爷的话,奴婢不太清楚,听说前些天高宫保一直在兵部调阅各种文书案牍,今儿好像说是要去五军都督府议事的……会不会是议事出了什么岔子?”
朱翊钧一听这话就紧张起来,脸色一变,朝前来禀报的小宦官道:“宣,快宣他进来。”
小宦官连忙去了,然后朱翊钧就有些焦躁地快速踱起方步,走着走着忽热停住,对陈矩道:“你说,求真不会是把在广西和辽东带兵的习惯用在京营了吧?卫所和边军的人他自然想打就打了,想骂就骂了,这群京营的丘……咳,这些都是勋贵,可别是他们谈不拢,求真下令打板子了?”
陈矩又哪里知道,只好一脸苦笑,却不敢轻易答话。
不过看来朱翊钧也没指望他回答,而是自己又自言自语地否决了刚才的猜测,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不对,以求真的为人,他应该不会当场这样做……哎,我就怕他跑来让我下旨廷杖,这可不好办啊!”
陈矩赔笑一声,小意着问道:“万一真是高宫保和他们起了冲突,皇爷您……会打吗?”
朱翊钧脸上肌肉一抽,一脸牙疼没好气地道:“除了三位国公之外,其他人他非要打,我不还得先帮他打了再说么?他这协理京营戎政刚刚履新,我要是不帮着点,这京营的事不又得黄了?”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京营糜烂,算起来应该有一百多年了,这么多年来各种制度改了又改、变了又变,却始终没个好转的迹象。上次郊迎求真凯旋的时候朕就发现了,京营的兵马和求真手里带着打过仗的兵马比起来……别看穿得好看些,那精神气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你是不知道,朕那天心里冒出过一个念头。”
“皇爷生了什么念头?”陈矩作为一个优秀捧哏,自然立刻接了话过去,顺势又递了回来。
“朕当时突然想,若求真是敌将,当时他那几千人马说不定一个冲锋就能在两三大军之中把朕给抓了,就像土木之变……”
陈矩听得吓了一跳,他本来还以为皇帝想的是“朕这几十万京营若都有此军雄壮”如何如何,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一出,慌得他忙道:“皇爷,高宫保世代忠良,又是您的……”
“哎呀,朕知道!”朱翊钧一摆手:“朕不是怀疑他,朕就是一时觉得这两支兵马的悬殊怎么一看就差别那么大!”
陈矩松了口气,刚要赔笑,外头高务实已经到了——本来外臣见驾的手续很繁琐,要在宫门外等候传召,等见到皇帝基本上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不过高务实却是个特例,朱翊钧之前曾经下过旨,恩准高务实可以不经通传自行到文华殿——文华殿是他们君臣自小一起读书的地方。
这事当时还有言官上疏反对,不过朱翊钧立刻亲自朱批,用“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这句话给硬怼回去了,还顺手给了那言官一顶“离间君臣”的大帽子,来了个降调外任,世界才总算清净了。
高务实一进门,刚要上前长揖一礼,朱翊钧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架住他,急急忙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高务实愣了一愣,诧异道:“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朱翊钧也愣了:“你不是来请旨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
高务实这才反应过来,笑道:“皇上多虑了,臣虽以兵部侍郎协理戎政,但不同于带兵打仗,有什么事值得去给人下马威的?再说,若真是干系到了军法,那也容不得臣还跑回宫里请旨呀!皇上,这军法可不能像朝廷议事那样慢条斯理,该打的时候就得立刻打,该杀的时候就得立刻杀,只要稍有犹豫,就可能导致兵败。”
朱翊钧诧异道:“你有阵前斩将过吗?”
高务实摇头:“没有。”
“那你说得这么杀伐果决,我还以为你杀过呢。我就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
高务实笑了笑,道:“臣没杀过,是因为臣比一般人更方便狐假虎威——他们畏惧皇上,所以也畏惧臣,因此臣不必杀人,他们也不敢不遵号令,仅此而已。”
这话朱翊钧听得舒服,哈哈一笑:“狐假虎威?哈哈,你这个自谦倒是别具一格。”
高务实只是微笑,却不作答。朱翊钧便道:“好了,既然不是找我帮忙打板子,那你这么晚还来宫里,肯定是有其他大事了,说来听听吧。”顺手一指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吧,朕刚才急得转圈,脚都转累了。”
高务实这才发现朱翊钧走路的姿势不太自然,皱眉道:“皇上足疾又犯了?可是没有禁口之故?”
这时朱翊钧已经回到御座上落座了,闻言答道:“昨天下午写了一幅好字,心里高兴,晚上就喝了二两酒……你说这玩意儿还真是百试百灵,才二两酒,今儿这脚就肿了。”说着还很没皇帝形象地伸出右脚在空中转动了一下脚踝。
高务实立刻皱眉道:“皇上,‘子之所慎,齐、战、疾。’皇上之康健关乎天下,臣既与闻,不得不谏……”
朱翊钧一脸苦笑:“好了好了,这道理朕知道了,你的好意朕也心领了,以后朕会注意,尽量少饮酒——先说正事吧。”
陈矩在一边看得叹为观止,暗道:这也就是高观政劝谏才能这样了,换了旁人来说,皇爷还不直接来一句‘朕自有分寸’?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是喜欢一直念叨的人,既然皇帝表示以后注意,他也就不多说,转而说起正事:“皇上,京营所剩之兵,仅四万人而已。”
皇帝果然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少?世庙时经过庚戌之变,京营几番改制,几番征募操演,怎么还越来越少了?”
高务实面色如常,反问道:“先帝与皇上几番大阅,哪一次超过三万人了?”
朱翊钧愕然道:“那是因为他们说大阅有三万人就足够了啊,他们说京营要控扼京畿周边各要地隘口,不能因为区区阅兵就调用过甚……之类的。”
高务实轻咳一声,道:“京师周边各处要地的确驻扎着一些兵力,但臣日前已经看过案卷了,那些兵全都是班军,多是来自于陕西、大同等地。”
朱翊钧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扶手,怒道:“几十万人在册,实际上只有四万?亏他们每年都要花朝廷那么大一笔银子!”
高务实没吭声。反正说什么都白搭,包括皇帝发怒,也一样没有意义,因为就算大家都知道这笔钱花出去完全是冤枉钱,但也还是得花。
因为京营不能乱。
乱了怎么办?调边军入卫把京营给镇压了?
好主意,好主意啊!当年袁绍也曾怂恿何进干过这事,于是董卓就进京了。
京营这玩意儿,你甭管它到底烂成什么狗屎模样了,但它只要依旧“在册数十万”,各地边军一般就不敢有什么其他想法。但那个前提是各地边军绝对不能扎堆进京,否则一旦知道虚实,有些事就不那么好说了。
之所以现在大明朝的班军都是东一支西一支从各地抽调,每支顶多也就三千人左右,就是因为要防止边军进京之后胡作非为。万一他们胡作非为了,而朝廷居然还镇不住他们,那就全露馅了。
现在各地边军对京营的看法,一般都是“以己度人”,比如辽东边军在册二十万左右,实际上有七八万比较靠谱一些的,实际最高能凑出十二万上下(少部分完全不具备野战能力),于是辽东那边的将领一般觉得京营大概还是有二十四五万实际兵力的。
至于战斗力么,边军也没有特别小看京营,因为他们觉得京营装备好、待遇高,于是将心比心的认为这支军队虽然实战经验肯定差了点,但到了关键时刻应该还是豁得出去的——装备好、待遇高那就是家丁啊,家丁能不强吗?
其他各镇对于京营的猜测,也大抵如此。
当然了,边军不造反还有两个更主要的原因:你一镇边军造反不顶用啊,大明光是北疆就有“九边”,你这一镇起事,根本都用不着京营出马好么?
更何况大明以文制武,督抚和兵备道不发令,总兵根本都不敢胡乱调兵,怎么造反?只怕是消息还没传到士兵耳朵里,总兵自己的脑袋都已经没了。
崇祯末年时为什么皇帝越来越调不动兵,杀起朝中大臣一个顶俩,却连手底下只有几千兵马的总兵都不敢乱动?因为听话的嫡系武力打没了啊,剩下那些人都是老油条,你指望用一根老油条去和另一根老油条打,你肯想,他们不肯打啊。
而那时候中央财政崩溃,文臣也越来越监督不住武臣了(无法再用军粮军饷卡脖子,人家都是靠自己抢掠了),所以局面就失控了,以至于到了京师陷落前夕,崇祯想把京畿附近的兵马集中到京师守城,结果却连一个手里只有几千人马的唐通都调不动。
现在才万历初年,这些情况当然没有出现,但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京营这个玩意,就算再“烂”,也比“乱”好。
所以朱翊钧怒了没多久就泄气了,无精打采地道:“那现在怎么办?四万人的京营管什么用啊?这也就是高先生和你伯侄两代人把土默特给安抚住了,要是土默特还跟世庙晚年时一样动不动就南犯,那宣大和蓟辽只要稍有疏忽,不就得再来一场庚戌之变?”
“所以京营的局面是非要有所改善才行了。”高务实叹了口气,道:“即便现在不太可能再出现庚戌之变那样的祸事,但皇上也知道,这些年的灾害似乎越来越频繁,而且灾情也似乎越发趋于严重。
京师虽然目前尚未被严重波及过,但那也只是流民乱匪摄于‘京营大军数十万’这个名头而已,可名头这种东西向来不足恃,一旦某日真有不要命了的流民乱匪冲击神京,而京营却偏偏无力压制,甚而需要边军大举入卫,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朱翊钧一脸烦恼,忽然道:“求真,你和朕说句实话,现在这灾害越来越多,是不是朕真的失德了?可朕想来想去,也不至于失德到这般地步吧?”
“天道有常,周行不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高务实平静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从来不信什么天人感应。天灾虽多,但并非没有规律,只是这规律与天子失德之类的事毫无干系。”
这就是“六首状元”的威能了,天人感应说这种被长期使用的理论,他就敢于明确表示不屑。养望养威这么多年,总得有点成果,而古往今来敢于反权威的人或许不少,但真正能反成功的,却几乎永远只有另一个权威。
高务实现在也算已经有点权威模样了。
朱翊钧听了这个说法果然精神一振,问道:“天灾还有规律?这倒是挺新鲜的,有什么证据吗?”
高务实便举了几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小冰河周期的问题(为免被说水字数,这个我就略了),把这个后世也不敢保证一定正确的东西大概说明了一下。
朱翊钧听完倒是深信不疑——或许他只是为了反“失德说”,立刻大声叫好:“我就说怎么这老天爷会那么不长眼,就觉得朕失德了?合着根本不关朕什么事!我看你说得很有道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哪会管这些!”
不过这次高务实就不接茬了,因为再继续这个话题会导致一些另外的麻烦,比如说“天子代天牧民”,你要是跟老天爷没有关系的话……这就有点怂恿大家“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意思了。
这个有点政治不正确。
好在朱翊钧也不傻,见高务实不说话了,很快也明白过来,立刻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扯远了,刚才说到哪了?哦,京营要整顿,对,要整顿……你打算怎么办?再募兵一次?”
“兵是要募的,但那只是一部分,而且可能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高务实道:“臣有个想法,把兵、匠、农三者彻底分开。”
朱翊钧一愣:“什么意思?”
高务实拱手道:“意思就是说,臣想把现在的京营乃至于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军户重新编制,再不改变整个军户性质的前提下再细分一下,就分作‘战兵’、‘农兵’和‘匠兵’。战兵只管训练备战,农兵负责军田屯垦,匠兵承担各种工程作业——包括工部现有的那些杂七杂八差遣在内。”
朱翊钧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想了想又问:“战兵具体怎么安排?”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道:“架空三大营,对外宣称从三大营抽调精锐,编练禁卫军,首批禁卫军编制暂定为六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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