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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卿怒极了,打了那杨小善人一拳,实在是有辱斯文,这一拳,算是把名望打没了。
但是陈宗卿一点都不后悔。
“这狗杂碎!呸!”陈宗卿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整个人虽已经恢复了理智,依旧是愤怒无比。
当个好官、清官,要比当个混球要更加精明,才能在官场上活下去。
朱祁钰甩着马鞭,来到了村口,忽然停下了脚步点着农庄说道:“其实这样的村落在大明很多很多,杨铁的经历,也不算罕见。”
“朕最心痛的是他的笑容。”
“杨小善人到了村口的时候,杨铁就上前去,谄媚的扶着对方下了轿子,然后露出那种颇为荣幸的笑容。”
“如果他吃苦他熬着,他反抗也没用,那他只是名叫佃户的奴隶。”
“如果他在这样的生活中,他的父亲死在了劳作之中,他的哥哥姐姐,被杨老爷一家卖了,他还能嚼出甜头来,他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他还知道愤怒。”
朱祁钰其实在看到杨铁对杨小善人露出了那种谄媚的神情的时候,他是失望的。
在苦难之中,嚼出了甜头来,那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最后杨铁拿起了刀,如同发疯了一样,杀掉了杨小善人。
至少,他还会愤怒。
朱祁钰转身看向了高昌的方向,那是杨老爷家里被抄家的方向。
他站在田间地陇上,看着那边,掷地有声的说道:“如果说杨小善人没有继续欺负杨铁,杨铁会不会这种苦中作乐的活下去?”
“若是我们今天没到,杨铁的新婚媳妇被人欺负了,杨铁会如何呢?”
“杨铁可是借了二十五银币娶得媳妇,他这日子,村里的老人再告诉他,人呐,难得糊涂。杨铁的日子会不会这么稀里糊涂的活下去?”
“朕觉得,杨铁会的。”
朱祁钰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陛下的猜想是对的,杨铁就会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
最后还不起钱的时候,儿子们再被卖掉。
杨铁他没办法。
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诸公,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杨铁家都这么惨了,杨小善人还上门来欺负他,他为什么啊?”
“杨小善人天生就是恶棍,天生就喜欢这么欺负人?”
“你比如说你打碎了一个碗,这个碗五文钱,谁会在意?”
“在杨老爷的眼里,在杨小善人眼里,杨铁就是那个碗。”
“在杨老爷和杨小善人眼里,杨铁连个畜生,连个牛马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碗!顶多算是个物件!”
“杨小善人出生就是个恶人吗?”
“这杨小善人十三岁那年,跟人打架,他把人给打伤了,把对方直接打成了个瘸子,杨老爷立刻就找了诉棍,让诉棍上门,告诉对方,拿二十两银子和解。”
“伤者不肯,诉棍就对这伤者说,最好拿了银子,若是告官,一分钱拿不到,杨小善人也不会有事。”
“因为杨小善人也挨了两拳,这算是斗殴。”
“就算是闹到了衙门,衙门坐着的是陈青天,这个案子,也判不了杨小善人。”
“这伤者就拿了二十两银子,因为这伤者知道,县太爷和杨老爷一桌吃酒,而这伤者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见县太爷。”
“这杨小善人呢,十三岁就知道,打成这样是二十两,打成那样是四十两,所以,杨铁这样的佃户,在杨小善人里,就变成了碗,就成了物件。”
“最后的结果就是礼乐崩坏。”
于谦从来没有劝谏过陛下不要抑制豪强兼并,不要搞均田免赋,因为从国家之制的角度看,君权和民权从来没有根本性的冲突。
百姓能冲进皇宫里把皇帝给杀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代表着天下失道,大明就要亡了。
在于谦看来,民权是君权的根基,君权天生就应该为民做主。
天下赋税从何而来?
保卫泰安宫的军士从何而来?
京营二十四万大军从何而来?
君父君父,为人君为人父,当为人做主。
杨铁这样的悲剧,于谦见的太多太多了,这就是大明百姓的一个缩影罢了。
朱祁钰颇为担忧的说道:“所以朕、朝廷、地方官,如果我们都不为杨铁做主,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这天下还有公义可言?”
“若是我们不仅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还纵容包庇,甚至自己去?K剥百姓。”
“杨铁他们内心的那些恨啊,就这么攒着。”
“攒着攒着,总有一天,把整个大明烧的干干净净。”
“朕就担心过有一天,朕搞得农庄法,那些个负责农庄的掌令官,最后都变成了杨老爷。”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大明的掌令官,决计不是杨老爷。”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朕一路南下派出了缇骑风闻言事,虽然掌令官亦有不法事,但并不是杨老爷。”
至于以后是不是?
朱祁钰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于谦也不考虑。
陛下求的也不是长生不老、万世永昌,求的只是眼下,求的也只是朝夕。
于谦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陛下虽然将农庄法全权交给了他去管辖,但是并非不闻不问,也在派出缇骑,四处风闻言事。
掌令官为什么不是杨老爷呢?
于谦见过很多的掌令官,这些掌令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狂热。
掌令官们对陛下的崇敬,像极了尼古劳兹口中的狂教徒,如果陛下一声令下,让掌令官将燧发手铳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开枪。
如果仅仅是狂热,于谦也不会如此的笃定。
而是那些掌令官的眼神格外的坚定。
他们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明确的知道要做什么,他们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在紧紧的追随着陛下的脚步,追逐着陛下心中的理想国,追逐着陛下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就是于谦如此笃定的原因。
无我,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多少人一生都在迷茫中度过,糊里糊涂的过完了一生?
而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都是类似无我之人,他们的破障并非自己,而是因为陛下的教导,才茅塞顿开。
“所以说,农庄法要办,而且要推而广之,从北衙推广到南衙来。”朱祁钰翻身上马,再看了一眼已经陷入了安静之中的海潮村,策马奔驰。
陈宗卿并不是很了解农庄法的运行,但是今天所见,陛下所言,他明白了农庄法的意义何在。
抑制豪强兼并、均田免赋,化解怒火,化解掉那些佃户心底掩盖着的是压抑已久的怒火。
那是恨,那是仇,恨似高山,仇似海!
这个怒火如此的旺盛,正如陛下所言,一旦这个被极度压抑的怒火,被勾起来,会把整个天下烧的一干二净。
大明皇帝亲自抄了高昌乡的缙绅杨老爷的家,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松江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的众所周知。
这个事实,证明了一个传言。
荒淫无道的皇帝陛下,真的要大兴土木,真的要将江南十万钱以上的富户全部抄家,为土木事筹措银两!
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病一样,在所有的缙绅大户之间流传着,一时间人心惶惶,本来就要外逃的风力,愈发强劲了几分。
这几日松江府的酒楼生意,异常的火爆,缙绅富户们在奔走相告,在酒楼里密谈,应当如何应对荒淫无道的陛下的索求无度。
七月中旬,湖广、凤阳、两浙、两淮的商总们在松江醉仙居,齐聚一堂。
醉仙居的酒是古井贡酒,乃是建安年间,曹操将自己家乡亳州产的九酝春酒进宫,因为色清如水晶、香纯似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而成为历代贡酒。
酒是好酒,菜也是上天入海,应有尽有。
可是,这酒桌上的众人,都是一脸的严肃,美味佳肴就在眼前,所有人都无心享用。
唯独一人,似乎是心情极好,新任的两浙海商商总叶衷行,大快朵颐。
“吃吃吃,你们也一起吃啊,这道鱼脍,可是鲜嫩无比啊,来都尝尝。”叶衷行乐呵呵的招呼着众人。
“叶商总,您真有办法把我们送出海去?要知道,巡检司那帮鹰犬的鼻子,比狗还要灵,上个月,海宁吴家的船,带了点潞麻,就被巡检司那帮丘八给查抄了,连工坊都被查了个底朝天。”刘岑是湖广商总,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海宁吴家可是海商世家,海宁吴家吴炳建是上上上一任的两浙商总,陛下亲征南下,吴炳建屯煤,撞到了枪口上。
海宁吴家在屯煤事上,栽了个大跟头,但是还是勉力维持了下来,这三五年的光景,恢复了不少的元气,这刚有了模样,就又被朝廷的巡检司给查了。
叶衷行嗤笑了一声说道:“什么买卖不能沾?”
“那帮鹰犬可是连商舶上的火药、火器、长短兵、弓弩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这福禄三宝,查的格外的严。”
“都没点数,倒腾点香料赚的不够多吗?非要倒腾潞麻,那是一点?七条船倒腾了三千斤潞麻!三千斤,够掉六万次脑袋了!”
叶衷行擦了擦嘴,眼神里带着几分睥睨的说道:“至于能不能把你们安全的送出去,你们若是不晓得我和李巡抚、陈府尹的关系,能请我吃饭?”
叶衷行的表情格外的嚣张,突出了一个有恃无恐。
所有人都知道叶衷行搞砸了松江府扑买的疏浚事,不仅一点事没有,最后还被水师给找了回来,在魏国公的支持下,顶替了夏时正的空缺,成为了两浙新的商总。
在场所有人都带着羡慕和愤恨的神情看着叶衷行,心里不禁泛嘀咕,那李宾言油盐不进,也不知道叶衷行是怎么打通的关系。
叶衷行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下衣襟,十分正色的说道:“你们可都是想好了要走?”
“大明五大市舶司,三大海外市舶司,可是对大明商贾抽分蠲免的,若是这变卖了大明的资财,执意出海,可是拿不到船证,就无法享受这等蠲免了。”
“市舶司对大明商舶的抽分是十抽一,给银蠲免四成,只收六分。”
“若是你们拿不到大明的船证了,到时候你们的船再到大明,那就不是十抽一了,是十抽三。”
“即便是在海外过手给有船证的商舶,那也会被刮一层油去,最少也是两成半,这可是纯利,这一走,这蠲免可享受不到了,那损失可海了去了!”
叶衷行在劝,劝这些人想清楚,想明白,到底要不要走。
出海之后,他们就不是大明商贾了,想拿到船证,难如登天。
这船证一年就那么点,每年为了这船证,各大商总都是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
大家都在这个圈子里混,找经纪买办代理拿证,立刻就会被举报,失去拿证的资格。
不教而诛是为虐。
李宾言可是反复交待了,劝人向善,能劝一个劝一个。
尼古劳兹对大明的观察非常到位,大明的确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劝一劝。
刘天和拍桌而起,极其愤怒的说道:“是我们想走吗?那高昌杨老爷就是个普通的缙绅,收收佃租,他做了什么恶事?突然就被抄了家!”
“就是陛下看到了一个泥腿子被杨老爷的儿子欺负了?不一直是这样吗?”
“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就不行了?”
刘天和是两淮的盐商商总,自然也做这海贸,而且生意极好,大明的市舶司对大明商舶的优惠极大,但凡是找个靠谱点的舟师,倒腾什么都能赚到钱。
“就是!”另外一名商总也是满腹牢骚的说道:“现在朝廷这是拿我们当猪杀啊,就是想着把我们养肥了宰,这要是再不想办法,咱们明年啊,都在鸡笼岛伐木吧。”
恐慌会传染,这两个商总带头冲锋,其他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声议论起来。
“刘商总所言有理。我敬你一个!”
“陛下太狠了,以前抄家都是扑买掉,朝廷收钱,现在那襄王搞了个什么利柄论,朝廷抄了家都变成了官厂,拿都拿不回来。”
“可不是吗?那华亭蔡氏多少年了,换了多少知府?不一直是那样吗?差不多就行了,非要抄家灭门,全家流放鸡笼。”
“朝廷缺钱可以说话嘛,可以加税,我们可以认缴,顶多从别的地方找补,可是朝廷就是不加,就硬抄家。”
“就是!”
……
从别的地方找补?
从百姓身上?K剥。
叶衷行看着这帮人,眉头紧皱,这些个商总们,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从来如此,便对吗?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叶衷行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出海只需要点银子,可是回来可就难了啊,陛下总归是会知道的,知道之后,这子子孙孙再想科举,那必然不可能。”
“这你们可也要想好了,这可不是小事。”
叶衷行说了另外一个代价,科举选仕。
科举,是为国选才的大事,就连贵为大学士的陈循,儿子参加科举,还被人翻找了出来。
科举,可是要比船证要卷的多的多。
叶衷行此言一出,各商总都是沉默不语。
刘天和看着叶衷行问道:“叶商总不打算走?”
叶衷行理所当然的说道:“我走什么?”
“现如今李巡抚在松江府一手遮天,自从陛下到了松江府,出了这么多事儿,李巡抚不还是挂着永乐剑?陛下到哪儿,李巡抚就跟着到哪儿。”
“李巡抚那是简在帝心,我为什么要走?”
刘天和一口气没喘过气儿来,用力的咳嗽了几声说道:“多说无益,叶商总真的能把我们送出去,怎么收钱?”
叶衷行伸出了一只手,五根指头明晃晃的亮着。
“五万两白银?”刘天和试探的问道。
叶衷行嘴角抽动了下,颇为平静的说道:“不不不,是五成,上船之前查验,带走多少,我拿五成,这李巡抚大家也都知道,难搞。”
“这也太多了吧!”刘岑愤怒无比的说道。
叶衷行笑而不语,他还没告诉这些人,下船还要再收三成,他笑着说道:“商人逐利,不是从来如此吗?”
“小本生意,只收现银。”
“银币、银两、宝源局汇兑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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