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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背后劲风突起,方怀远反手一剑向后格挡,被昭衍一脚蹬在剑背上,身躯借力再起,猛地折腰翻转,无名剑凌空划过一道弧月,自下而上劈向方怀远!
“呛啷”一声,双剑悍然相撞,火花迸溅夺目。
昭衍手腕一翻,剑锋擦出火星如走电般朝方怀远手指横削过去,不料对方算到他有此一招,右手陡然松开剑柄,两指叉开如剪,稳稳夹住了无名剑,同时左手一曲一接,巨阙剑才往下掉了三寸不到就被握住,一记“群山玉带”就朝昭衍拦腰砍去!
方怀远双手变招只在电光火石间,昭衍既不肯弃剑,便只能硬接巨阙一斩,但见他左手疾出,看似轻飘地压在了巨阙剑上,五指锁住剑锋主动向自己腰侧斩来。
饶是方怀远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没想到如此年轻的后生竟会如此行险,他刚要变招转向,却发现手中之剑竟然动弹不得,昭衍的五根指头就像五道铁钩,死死抓住了巨阙剑,但见他脚下一错,整个后背都靠在了方怀远左臂上,巨阙剑锋堪堪与其擦身而过。
下一刻,方怀远臂上一轻,昭衍竟是转到了他身后,趁着巨阙剑出招空当,一手擒龙控住方怀远左肩,一手自方怀远右臂腋下探出,迅速抓住无名剑迫开桎梏,掉转剑锋朝方怀远当胸刺来!
冷哼一声,方怀远左肩一抬一沉,猛地曲肘撞在昭衍胸口,顺势从无名剑下闪避开去,巨阙剑反手挥出。
昭衍来不及吁一口气,左侧剑芒已然逼近,他避无可避,唯有举剑格挡。
“铮——”
无名剑发出一声颤鸣,昭衍连人带剑往下矮了三分,膝盖已有些支撑不住,方怀远又是一剑劈下,“呛啷呛啷”连斩了六剑,压得昭衍左膝跪地,莫说是反击,就连躲避也难脱身。
一力降十会!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眼见方怀远第七剑即将落下,昭衍就地一个翻滚,一剑砍向方怀远下盘,后者抬腿避开剑锋,不想这一剑只是个虚招,昭衍一下子从方怀远身前绕到了背后,左脚勾住方怀远右腿,右脚迅速搭上结扣,借助滚地之力猛然发力,生生将方怀远带倒!
身为武林盟主,方怀远自然没有下盘不稳的破绽,何况他身材高大,手里又握着百十斤重的巨阙剑,若没有精妙奇诡的技巧和足以撼动三四百斤重物的力道,绝不可能让他倒地。
于是乎,躲在不远处观战的林氏压根儿没想到方怀远会在一个小辈手里吃亏,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情顿时破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然而,方怀远到底不是易与之辈,昭衍虽然将他带倒,方怀远的左腿却也反压下来,直取昭衍头颅,他不敢托大,只得松开锁扣翻滚开去,眨眼间拉开了三丈距离,两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
方怀远已经许久不曾灰头土脸过,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道:“好小子,你这手擒拿功的道行比起剑术造诣也不差了。”
昭衍勉强扯了下嘴角:“承蒙夸赞,方盟主还要继续指教吗?”
方怀远道:“再来!”
话音未落,匹练般的剑芒已如白浪倒卷袭向昭衍,他不退反进,旋身闪至方怀远身侧,脚下疾走如御风,出剑连贯如流水,方怀远一剑落空,竟看不清他人在何处、剑指何方,只觉得一人有千手、一剑化千万,直看得他眼花心也乱,索性将眼一闭,连人带剑化作了一道巨轮,悍然朝着四面八方碾压过去!
“轰——”
这一下,两剑再度相接,内力碰撞带起一连串空气爆响,犹如除夕夜的声声爆竹,震得人耳疼骨颤,方怀远倏地睁开眼,正正对上了昭衍近在咫尺的脸庞。
霎时间,双剑交缠如盘蛇绞树,昭衍心知方怀远的巨阙剑难以抵挡,索性顺着他的剑势避过锋芒缠斗起来,攻守双方陡然间互换了身份,方怀远想要撤剑,昭衍却不肯放过,他心知一旦让巨阙剑挣脱了束缚,等待自己的必然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可惜他盘算虽好,终究力不从心。
缠斗了数十个会合,昭衍剑势已尽,不得不主动收剑退避,方怀远哪肯就此放他逃脱,出脚抢攻昭衍下盘,同时巨阙剑一抬一撞,昭衍只觉得手臂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无名剑当即被击飞出去,巨阙剑顺势欺近,重重压在他左侧肩膀上,剑锋离颈脉不过半寸之遥!
一时间,断崖上变得寂静下来,只剩下无名剑钉入岩石的声音。
昭衍回过神来,垂眸看了眼巨阙剑,苦笑道:“胜负已分,是晚辈输了。”
“二百零七招。”方怀远收剑入鞘,语气里不无怅然,“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在我父亲手里走不过百招,现今我年过五旬,倚仗三十五年功力压你一头,输的人是我才对……哈,步寒英当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后继有人啊。”
昭衍本想礼尚往来地吹捧两句,转念想到展煜跟方咏雩眼下一残一囚,果断闭上了嘴,免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原本以为,步寒英那样清正守礼的性子,怎么也该教出一个……你可真让我出乎意料。”方怀远似笑非笑地看向昭衍,言尽于此而意无穷。
昭衍:“……”
他噎了一下,到底是本着七尺不穿之脸皮,厚颜道:“承蒙方盟主赏识,晚辈不胜荣幸。”
方怀远失笑道:“步寒英当年若有你三分厚的脸皮,也不至于被各大门派指着鼻子骂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昭衍笑了一下,道:“师父他老人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小虫子在他身上撕咬,他是不痛不痒,更不屑于碾死一条虫。”
方怀远道:“可是虫子多了,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蛀空。”
昭衍笑得更温和了些,语气里却带上了些许凉薄杀意:“因此,顶天立地的大树有一棵就足够了,我只要做好杀虫的活计。”
方怀远摇了摇头,沉声道:“就算没有虫蛀,树也是会老死的,若是有朝一日大树倾塌,只会杀虫的人镇不住一方水木,这又如何是好?”
昭衍一时语塞。
“寒山也好,武林盟也罢,步寒英与我都像是这棵树,遮风挡雨太多年,后生晚辈都习惯了在树荫下成长,却不曾想过树与人一样,难逃生老病死……你说,到了那一天,该怎么办呢?”
方怀远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可谓犀利,仿佛要剖开昭衍这层皮囊,直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昭衍这次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道:“是我错了。”
方怀远厉声问道:“你错在哪里?”
昭衍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回答道:“高树靡阴,独木不林。(注)”
方怀远眼中的坚冰终于消融化去,挺直的背脊也放松下来,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像个历经沧桑的讲古老人。
昭衍将无名剑收回鞘中,也在他面前盘腿而坐。
方怀远道:“你想要杀虫,保护大树耸立不倒,这原本是没有错的,可你要知道大树存在一天,虫子也会前仆后继地攀咬上来,你杀不完,也杀不绝,一旦你被虫子群起咬死,大树的倒塌就成了定局,于是……你不止要杀虫,还要栽种更多的树木,就算其中一两棵倒下了,风沙也不能越过这片林子去。”
昭衍直言道:“于是,方盟主在位十五年,以四大门派为主,联合白道大小势力不下万众,就算您倒了,甚至是临渊门不在了,武林盟也不会落在听雨阁手里,因为还有别的树木扎根在这里。”
方怀远问道:“你认为此计如何?”
“善,不过……”昭衍抬起头,“只怕林子太大,什么鸟都有。”
方怀远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我收回先前那句话,你可比当年的步寒英强上太多了。”方怀远抚掌而笑,“以你的武功和城府,这一届大会的魁首当之无愧。”
昭衍却是摇头道:“不,本次大会的魁首会是江少主,也只能是江少主。”
方怀远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深深地看着昭衍,半晌才道:“何出此言?”
“因为打从一开始,方、江两家就已达成协议,不会允许魁首人选花落别家。”
左右没有外人,昭衍毫不畏惧方怀远身上的沉重威势,淡淡道:“白道四大门派原本平起平坐,临渊门方家连出了两代武林盟主,声望如日中天,对外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对内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暗桩,任谁接手了盟主之位都要受方家掣肘,时间一长难免结怨,偏偏你们方家这一代青黄不接,强留这股力量在手只能作为烫手山芋,最好的办法就是结一门强大的姻亲,扶持对方成为下任盟主,使两家休戚与共,如此可绝后患……方盟主,你先娶了江帮主的寡妹为续弦,又让亲儿子跟江帮主的女儿订下婚约,如此亲上加亲,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
沉默良久,方怀远终是苦笑,他看向天边如血的残阳,叹道:“可惜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唯独没想到……计划会毁在咏雩身上。”
当日方咏雩在众目睽睽下使出了截天阳劲,各路英雄好汉有目共睹,恐怕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算他最终捡回了性命,与江烟萝的亲事也是成不了了。
“正因为枝节横生,方盟主更要力保江少主夺魁。”昭衍道,“如今你们父子俩都被逼到了风口浪尖,你要救自己的亲骨肉,第三轮比试的胜负只是开始,毕竟周绛云是一条疯狗,即使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废了方咏雩武功,他也不会罢手,除非……江家还肯全力相助。”
既不能亲上加亲,就只能利益交换。
方咏雩和江烟萝的亲事眼看是不成了,两家的盟约若想要维系下去,就只剩下传承一路可走,毕竟这世道最重“天地君亲师”,一旦江平潮成为了武林盟少主,他与方怀远就有师徒之名,方、江两家的谋算便可继续推行下去。
话说到这里,昭衍总算明白过来方怀远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了。
方怀远需要一个人为江平潮保驾护航,至于所谓的公平抽签……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能操纵的工具罢了。
心念一转,昭衍问道:“江少主知道这件事吗?”
方怀远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地道:“年轻人心高气傲,他不必知晓。”
昭衍笑道:“我也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方盟主就不怕我愤而闹事?”
“你跟他们不一样,知道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方怀远正色道,“你有何条件尽管说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方盟主果然爽快。”昭衍坐直身体,“晚辈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请方盟主助我立足于武林盟!”
方怀远目光一凝,意味不明地问道:“寒山弟子准备重回中原武林?”
“不是寒山弟子,仅我一人。”
方怀远微微皱眉:“不知令师何意?”
昭衍反问道:“难道这件事上,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吗?”
方怀远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仅是加入武林盟?”
“不错,方盟主只需引我进门,其余造化由我自行摸索便是。”顿了顿,昭衍又道,“若是方盟主能为我引见其余三位掌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年纪不大,野心不小。”方怀远冷笑一声,“且不论你出身关外,一旦此事落定,江平潮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你留在武林盟顶多成为他的下属,难道还想越俎代庖不成?”
“方盟主此言差矣。”面对如此诛心诘问,昭衍笑意不改,“说不准我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不了下任盟主,当他妹夫也不错呢。”
方怀远:“……”
悬而将发的肃杀之气陡然一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找错了人。
回过神来,方怀远神情古怪地问道:“你心慕江烟萝,要为她留在中原?”
昭衍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道:“天意人心,现在哪能说得准呢?方盟主,我这两个要求应该不难,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若能办成此事,答应你也无妨。”方怀远站起身来,朝林氏所在的方向走去,“黑道那三人不容小觑,萧正风他们也不是瞎子,当心落人口实。”
“晚辈明白。”
眼看方怀远就要走了,昭衍忽然问道:“方盟主,你做的这些事……可曾知会方少主一声?”
适才一番言语交锋,方怀远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方家和武林盟,唯独没有提过方咏雩,对相关问题也避而不谈,仿佛独子的生死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可昭衍细细想来,方怀远今日做的每一件事看似与方咏雩无关,实则都是为了他。
如果方咏雩知道了这些,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只可惜方咏雩身在无赦牢不闻此处只言片语,方怀远也没有留步回答一句。
或许从十五年前开始,这对父子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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