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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客厅的房门是虚掩的,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一些哀婉悠扬的戏腔从里面飘出来。
有人在。
只是没有回应。
戏腔是从藏书室的老式收音机来传来的,此时,翟茂之正例行惯例收拾着房间卫生。
每天听听戏,擦擦书架上的尘土,摸一摸收纳架上的几个老旧物件。
这是几年如一日的习惯,只有把这些做完了,他才有心情搞别的事情。
这会儿他手里正拿着一个雍正时期的斗彩桃纹高足碗,细心擦拭。
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这手腕指尖麻的厉害……不服老不成。
他生怕把手里的东西给卖了,想着赶紧的放回原处。
东西还没放回去呢,眼前莫名一黑,手上没了劲儿,东西瞬间脱了手……
完了!
这回完了!
手一抖,半边小别墅飞了。
他原本眼前发黑,这下登时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就清醒了过来。
这不清醒还好,清醒了只会心肝疼!
翟茂之不敢看,脑袋枕着手臂伏在了置物架上,心疼,肝也疼,气都上不来了。
诶,不对啊……
没听到响啊~
预料之中碎瓷声没有来,他赶紧低头去看,目光就撞上了抢倒在地板上的何田田。
她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双手牢牢地攥着刚刚从置物架上摔落的桃纹高足碗,见东西稳稳的接住,登时喜出望外乐开了花。
翟茂之看着地上的何田田,忽然就愣住了……
彩虹衫,牛仔背带裤,茶色头发麻花辫……
正午的阳光打落进来,刚好落在何田田身上将其完全包裹。
明媚的阳光在她茶色发丝上镀上了一层橙黄……她笑容灿烂,笑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贝齿,一双眉眼眯成了弯月,整个人就像是一朵沐浴在日光中的向阳花……
小葵……
那一瞬间,翟茂之刻在脑海深处那个虚影晃了一下,跟眼前何田田的脸完全吻合在了一起……
我的小葵……回来看我了?
翟茂之浑浊的眼眸微微颤动,整个人僵在南瓜凳上,失了神。
“接到了!”
“我接到了!耶耶耶!”
何田田抱着怀里的那只高足碗,激动到无以复加。
也顾不得刚刚一头抢在地板上摩擦的疼痛,她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捧着手里的碗,就高兴的朝着翟茂之邀功:“我真的接到了……”
她这边只顾着高兴了,话音刚刚落地,腰杆一挺的功夫,也不知道怎么的碰到了旁边的木架,啪的一声……身后的木架上青花瓷的双耳宝葫芦瓶跌在了地毯上,登时四分五裂!
“……”
前一秒,何田田还乐的跟朵花似的,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何田田整个人傻了。
什么叫了乐极生悲?
她今儿就是闷声作大死,身体力行的诠释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宣德年间……
眼角余光瞟那宝瓶落款,何田田只觉得眼前一黑,血压蹭的一下就上来了。
一腔热血涌上头顶,差点就直接背过气去。
完犊子了!
今天本来是来求神的,这还没开口呢,直接把人庙给拆了……
何田田看着四分五裂的葫芦瓶……愣在原地,喘气都打哆嗦。
翟茂之看看碎掉的瓷器,再看看吓傻的何田田,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变来变去。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何田田抱着怀里的碗,颤声道:“翟老先生,我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
何田田从没这么难过,眼泪都快出来了。
翟茂之伸手过来,一把把她怀里的高脚碗夺了过去,居高临下审视着她:“你是谁啊?”
何田田被这冰冷严厉的声音给吓的一哆嗦:“我……我……”
我是谁啊?
何田田慌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把头抬起来!”
翟茂之声音又是一沉,像是寒刃抵在了脖颈上,听的何田田下意识缩了缩脖颈。
她咬着牙关,硬着头皮这才缓缓的把小脑袋抬了起来。
迎上翟茂之那双饱经沧桑,虽浑浊却依旧深邃的眼眸,不由得一怔!
诶……这老头好眼熟啊!
肯定是在哪里见过。
何田田大脑开启了搜索模式,很快就在脑海中定格出了一双与之匹配的眼睛。
几天前的晚上……那个歪倒在公园拐角处路牙石上的醉酒老汉……
不可能!
不用别人开口,何田田自己在心里面就给否了。
那个狼狈不堪的醉酒老头,怎么可能是蜚声国际的视觉艺术大师翟茂之?
眼睛的类型本来就那么几种,人老之后面部肌肉筋膜下垂,大都是这种耸拉的三角眼。
那天她其实并没有看清楚那个老人的长相,到他跟前的时候已经被人揍的妈妈都不认识了。
何田田光记得他满脸的血迹,当时瞧了心悸也没敢多看……不对啊,说到被揍,眼前的翟老先生颧骨处好像也是乌青一片……
“你怎么进来的?!”
翟茂之突如其来的质问声瞬间把何田田神游在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脸上青紫的伤痕,弱弱道指了指外面四敞大开的房门:“门是虚掩的……”
“你给我滚出去!”
还不等何田田把话说完,翟茂之早已火冒三丈。
……
“翟老先生,您听我说……”
“就一句!”
何田田被手拿鸡毛掸子的翟茂之一路驱赶到了院子里。
她一路抱头闪躲,想到来一次本就不容易。命衰不说恰逢出门没看黄历,上去就给人家蹭碎了一宣德年间的古董……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先不说求人这回事儿,好得得把赔偿的事情讲清楚了,要不然她这官司是吃定了!
“您老人家先消消气,就一句,就一句好不好……”
何田田反手抱上了身旁的罗汉松,死活不肯撒手,
她缩着脑袋,玩起了“赖皮”:“等我说完了,你要打,要骂,要报警,随您处置行不行?”
翟茂之冷眼盯着她:“说!”
何田田:“那花瓶,我真不是故意的……”
“一句话说完了!”翟茂之:“你现在可以滚了!”
何田田:“……”
“哎……翟老先生,做人不能这样。”
“我这哪叫一句话啊?还没讲到逗号那呢……你先别扒了我……”
“不是我不撒手,是您这固定罗汉松的支架勾到我衣服了……”
跟在顾阅忱身边一年,别的没学会,就是在玩赖和厚脸皮上练就了一番心得。
她料定自己抱着罗汉松不撒手,对方就无计可施。
去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前脚刚说自己被勾到了,后脚翟茂之就跟变戏法是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糟糕!
“哎哎哎……翟老先生,你先等会,等会……”
何田田连忙赔笑阻止:“我知道您是服装界的no.1,您这剪刀就跟神笔马良那笔似的,都是神仙法器。”
“按理说,你在我这衣服上开一剪刀,那这条裤子我就得回去请个神位供起来。可就是……就是勾的地方不太方便……”
何田田嬉笑着捂了下自己的辟谷:“所以……就不劳动您了~”
翟茂之迎上何田田,眼眸里隐隐的就多出了好多光点。
他到不是被她的顽劣赖皮搞的无计可施,只是看到何田田那双弯如月牙的眼眸,以及治愈感满满的笑容就想起了自己故去多年的女儿。
如果小葵那孩子还在……现在应该也这般大了吧?
流行是个轮回。
十多年前,小葵才十来岁岁。
也喜欢穿背带裤,彩虹衫。
圆圆的苹果脸,也是扎着两条小麻花辫,上面戴着他亲手给她缝制草莓花样的头绳……
那孩子跟他一样喜欢树木花草,从小也喜欢围着树干绕圈圈。
她跑,他追。
仲夏夜里,小葵爽朗开怀的笑声响彻夜空,也在他余生里挥之不去。
当她被他抓到时,也会想尽办法玩浑的,耍赖皮,想方设法闹他……
所以,刚刚看到何田田跟他这般耍赖皮,一下子就把他拖进了回忆深处的漩涡里。
他默默凝视着眼前何田田,心神恍惚的厉害。
一时间有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回到了过去,还是说在另外一个世界长大成人后的小葵来到了他的身边……
翟茂之痴痴的盯着何田田,神游天外。
何田田哪里会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他神色怪异,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对着自己,心里越想越怕,打起了鼓。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早就听闻着翟茂之是个怪人,万一他真有点邪性……这大神请不请的到另说,别一会儿再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进去。
何田田越想越怕,下意识往后闪躲。
脚下不知道猜到了什么,趔趄了一下。
她回头去看,就见地上的有一袋子,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空的啤酒罐……
这袋子也眼熟啊!
等等……这里面的装的纸巾……牌子也跟她用过的一模一样的!
何田田也顾不得怕不怕了,转身看向翟茂之。
她现在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眼前的艺术大师翟老先生就是那天她曾施以援手的醉酒老汉!
“原来……原来真的是您啊~”
何田田看看翟茂之又看看那堆空酒瓶,喃喃自语,一时间感慨万千。
翟茂之拧眉,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何田田试着解释:“那天,你在公园救了一个孩子,然后被孩子家长给打了……咱们还打过照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翟茂之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赶紧给我走!”
嘿!这怪老头……怎么就是咬着牙不承认呢?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一个这么大的腕儿跟个流浪汉似的醉倒在马路牙子上,还被人暴揍到残血……
这事儿怎么提就是怎么丢脸啊,他不肯承认也能理解。
男人嘛,谁不爱面子。
而且年纪越大,越是抹不开面子,这一点只看老何同志,就能明明白白了。
“我走……我走~”
何田田讪笑:“我肯定走。”
“不过您先别冲动。就算您不想听我的来意,没关系的。但是吧……你碎掉的那个……那个葫芦……”
何田田想到那东西是宣德年间的,心眼就揪着疼,声音也弱了下来,变得微不可闻:“咱们是不是得商量商量怎么处理?”
翟茂之盯着她,不说话。
这个小女孩有点意思……你是说她人品好,三观正呢?还是虎了吧唧不识货?
那样的物件,别人如果给弄碎了,一准儿下的屁滚尿流,绞尽脑汁也得想办法把自己给摘出来。
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正暗自思忖着,何田田忽然就又开了口。
她抿着唇,眼神飘忽,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翟老先生……我看那个宝瓶的落款有一丢丢问题……跟我二舅老爷家那只差不多。”
“他当时就是被人骗了,后来拿鉴宝节目上让专家一看,仿的,连本带利就值两千块……”
翟茂之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还顺势对他比了一个“二”的手势,脸都绿了。
他搞收藏这么多年,能犯这种糊涂?
她不识货没什么,可气就可气在不但识货,还想动歪心思耍滑头。
真当他是一老糊涂蛋?
何田田见他一声不吭,只是盯着自己,有点毛了。
这老头……严肃起来的时候就是老年低配版的顾阅忱啊,啥也不说,惯会用眼神杀,而且一个比一个摄人。
她歪着小脑袋,弱弱道:“那您这个……”
“鉴定书,拍卖时的票据,都会给你送上门!”翟茂之幽幽道:“赔偿的事儿,跟我律师谈!走!”
“哎……翟老先生……”
“走!”
“不是,您至少跟我兜个地儿,那瓶子多少银子入的……”
“走!”
“翟老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大好人。您可怜可怜我,能不能给我打个折啊?”
何田田被翟茂之推搡着往外赶,但仍不放弃:“您看我这身板,我这双手,就是一个搬砖狗……我没钱啊~”
她使出浑身解数,卖惨:“翟老先生,不瞒你说,我是个孤儿,独自在异乡打拼,吃不饱,穿不暖,你看我这小身板……生生硬饿出的……”
“我上有八十岁老奶奶,下有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圈在我一人肩上扛着呢。老先生您开开恩……再说了,我好歹替您保住了一只碗啊,一来一去,折算下来……”
“滚!”
砰地一声,大门锁死。
何田田被趔趄着推出了门外。
油盐不进的糟老头子!
何田田拍打了一下被他扯皱的衣服,懊恼的跺脚。
就说做好人有风险!
“早知道我就该眼睁睁的看着你把碗cei了!”何田田气恼,挽起衣袖叉腰,对着紧闭的院门横鼻子竖眼:“早知道,就应该把你当时挨揍的画面给你拍下来!没准儿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何田田悔不该当初,叹了口气,耸拉着脑袋,一路踢着脚边的石子,钻进了自己的小车车。
院内,翟茂之看着“骂骂咧咧”的何田田,眉心舒展,唇角不自知的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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