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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远房二姑母家有个儿子叫朱长发，和我同岁，只是他个子小，又胖，喜欢打陀螺，人称‘小陀螺’。
“二姑母常在我母亲面前夸‘小陀螺’……他大舅母啊，我家长发才勤快哩，放学回家，书包一撂，一手拿着饼，一边在小葱地薅草。
“乖乖，才勤快哩，整天手不停，人说他是‘小陀螺’，虽是说他好打陀螺，也是说他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呢。”
我母亲随即就说：“我家缺草啊，正好相反，放学到家，书包一撂，拿本书，往床上一躺，不喊他，到晚上也不起床……
“又细又长的个子，像大毛虫弯在床上，全家人都叫他‘大懒虫’……
我没有听到过母亲表扬我，骂声倒常听到，因为我对书本最爱，她骂我说——‘你啊，就知道看书，你将来就准备吃书吧！’”
王淼不解地问：“‘吃书’是什么意思？”
牛缺草解释说：“她的意思是说啊，人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瓜和粮食吃，你整天看书，没有瓜和粮食吃，只能把‘书’来‘吃’了……”
牛缺草见王淼对自己讲的内容有着无限兴趣，讲得更来精神了。
牛缺草说，吃书，不仅挨母亲骂，还受邻居气。
邻居家主人在外地工作，盖了四间草房。儿子小，看房嫌怕，央求牛缺草给他作伴。
牛缺草为能跳出济济一堂的家屋，十分得意，新借的《宋诗一百首》在如豆煤油灯光下，一直看到鸡鸣，第二夜直到熬完灯中煤油为止。
第三天晚上去添油，邻居家女主人说怪话了：“灯油上得这么快，比喝水还厉害嘛！灯头弄小一点儿。”
挨了一顿训，倒了半两油，灯头由蚕豆变成黄豆，我仍在反复玩味宋诗。
到第五夜晚上八点多钟，灯又没油了，不敢到邻居家倒，怕被训为“喝油”；
不敢到自己家里倒，怕被骂为“吃书”。
于是，我到家里“偷”了一个鸡蛋，到代销店换了一两油，解决了几夜“吃书”的问题……
王淼疑惑地问：“一个鸡蛋换一两煤油啊？”
牛缺草肯定地说：“是的，那时候一个鸡蛋五分钱，煤油五毛钱一市斤。”
王淼高兴地说：“不仅听到了感人的‘吃书’故事，而且还长见识了……请继续，请继续。”
牛缺草说，这样，满以为再到邻居家倒油是可以的了，可是，邻居家女主人说：“我睡醒一觉，出来上厕所，还望见你屋里亮着灯……过去大地主家也供不起你呀！”
牛缺草一怒之下，别处投宿……
王淼笑着说：“到我家来吧！”
牛缺草刮了一下王淼鼻子，说：“那是1973年冬天，我家王淼你来到人世间了吗……但是，心意我领了。”
王淼遗憾地说：“我真有戏文中的‘恨不同君同时生’的感觉呢……请继续。”
“你的心意，我领啦！”牛缺草继续说，受邻居气，我是时过气消；
联想到《儒林外史》中的极度吝啬、到临死深怕两根灯草过于耗油、只伸着两根指头不肯断气的严监生，还感到好笑；
但是当丢失《宋诗一百首》时，却伤心地哭了几回。
第二早到邻居家找书，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到学校，怀着负罪心情，我向借书给自己的那位同学说明了情况。
那位同学着急地说：“这下糟了，这是我爸的书，定价虽说是只有两毛八，可是现在两块八、二十八块也买不到啊！”
我急得眼泪直流。
经班上同学耐心调解，照定价两毛八分钱赔偿。
我当时很是感激同学，可是事后心情仍然十分沉重——
两毛八，五分钱一个鸡蛋，要六个啊！
吃饭时候实话实说，结果被母亲痛骂一顿——
“这顿稀饭，是从张广顺家借点儿玉米面才吃成的，家里还有两个鸡蛋，准备明早你上学拿着换一块朝牌吃的，那你明早就不吃了吧，吃书还要吃饭吗！”
第二早，我噙着泪水，空腹去上学去了——饭可以不吃，书不能不读啊！
那位同学朝我笑，我心里只想哭，怕他问自己要钱……整个一上午，总以为他要向自己要钱。
中午，寄宿生吃饭，走读生休息时，我看见母亲背着一个小枕头大的口袋走进学校大门。
她背的是在公社粮管所用救济钱买的救济粮，十六斤玉米外加四斤山芋干。
母亲从口袋中拿出一把山芋干给我吃，我嘴里吃着，鼻子里发酸。
母亲宽慰我说：“这山芋干集市上买一毛四一斤，你拿二斤去还给人家吧？”
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掉了下来，哭着说：“妈，这怎么能行呢……”
“后来呢？”王淼擦着眼泪，轻声地追问。
“后来，书被邻居家小儿子在自家灶房的乱草中发现，双手捧给我，我又用双手捧着还人了……恢复高考第一年，我考入长江师范学院读书，那位同学又把这本书赠给我了……”
“这本书现在还在家里吗？”王淼关切地问。
“在啊。”牛缺草感慨地说，“前几天，灯下翻找资料，我还翻看的哩……一百一十九页，已成‘焦叶’，‘定价0.28元’——
“原来的封面已经没有了，现在看到的封面，是我当年用硬白纸糊的，‘宋诗一百首’几个钢笔字已经被时光无情地洗淡了……那天晚上翻看时，翻着翻着，我眼中蓄满了泪水。”
王淼轻轻说：“肯定想到许多事情吧？”
“是的。”牛缺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艾青诗云，‘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此时，为什么我的眼里也含着泪水？是因为《宋诗一百首》勾起我对‘丈夫力耕长忍饥’的往事、‘书成焦叶文未绿’的心事思得深沉……”
见牛缺草不说话了，王淼关切地问：“‘小陀螺’朱长发后来怎么样了？”
“很不好。”牛缺草轻轻摇头说，“长大成人了，外貌形象就跟电影电视中的武大郎似的……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回乡后一个劲地干农活，女人都没有……
“三杯酒下肚，说自己在读小学、初中时追求的女孩子特别多……人家问是不是姓潘，叫潘金莲，他说不叫潘金莲，叫潘小妹。
“话传到校花潘小妹的哥哥潘小达耳朵里，潘小达来找朱长发算账……后来，朱长发得了一场病，出奇地瘦，也许因为省钱吧，头发长了也不理……
“人家说是‘马瘦毛长’吧，这‘猪’瘦了，‘毛’怎么也‘长’啦……”
王淼不解地问：“那你的二姑为什么经常夸他呢？”
牛缺草笑着说：“巧了，我也向二姑问过类似问题，问的时候是责怪她夸奖朱长发而引起母亲骂我……
“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乖乖啊，不夸夸怎么能娶上媳妇儿？你妈妈骂你也是另一种‘夸’你啊……
“你不要说，妈妈后来还真夸我了，我到县一中教书后，她对小亿议论我说——‘从小我骂他将来就指望‘吃书’，他现在真的靠书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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